在酒席上，献忠告诉徐以显，从前白文选在庐州中了炮伤，伤势极重。多亏尚神仙用药把他麻醉，取出来折断的那ว根锁骨，用同样长短的狗腿骨放在原处。过了两个ฐ月，他又能骑马打仗，像平日样。听了这个故事，徐以显连称：“神医！神医！真是神医！”但是医生尚炯却心中很不舒服。不知何故他们都不提迎接闯王的事，暗想着刘宗敏等都不愿闯王冒风险前来谷城，看起来他们是对了。
派乘小轿送走醉汉方岳宗，张献忠又同瞎子王又天说了阵话，然后送给他五十两银子作为谢礼ึ，王又天面拒绝，面接在手里，满脸堆笑，连连拱手，坐进轿里。献忠送走了瞎子以后，回过头来问徐以显：
“郝摇旗原不是咱们老八队的人，我不能拿他同你们样看待。如今咱们打了大败仗，日子十分艰苦，还要加紧操练，还要严厉军纪。郝摇旗同他的手下将士受不了，愿意离开，就让他们离开吧。我此刻心中有事，许多话不能详细对你们谈，事后你们会明白的。”
三大以后，李自成回到了商州ะ以西的老营。隔了几天，又有个探子从潼关城内回来，说那支打着“闯”字旗迸袭潼关的部ຖ队曾经突袭灵宝，火焚灵宝东关，又说听许多人谈论，曾有闯王的股人马冲到河南，所以潼关的官军现在确信那进袭潼关和火焚灵宝东关的人马是李闯工亲自率领的。但这个探子同时带回个不幸的消เ息。他在潼关听到เ纷纷传说：有人看见李闯王的妻子高桂英确实死在乱军中ณ了。并且说她是先受了箭伤，随后见情势危急，怕被官军所俘，自刎而死，如今官军还在各处寻找她的尸首。
刘ถ宗敏和周围的人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李自成安慰他说：“胜败兵家常事，难过什么？你自己也受了伤，并不是没有出力。”
高夫人胸有成竹地说：“虽然人少，必须分作两路。”
孙传庭接过来斗方看了眼，见诗题是战场口占，仍用前韵，恭呈孙抚台，随即慢声吟诵：
“可惜你的计策只行了半，还有半没有拿出来，已经布置好要活捉翻山鹞，万捉不注活的也要把他乱箭射死，可是他今日没有露面，不知何故。”
“两ä军阵上，刀枪无情，当然有些伤亡。”
弟兄们忍不住笑了起来，不仅笑他是好人，回答得好，也笑他那么เ爱说黑话。原来本地杆子和各地农民队伍中都有许多词汇是犯忌讳的，用另外创造的词汇代替，代代流传下来，叫做黑话。例如路和败露的露字同音，说成条子，带路的向导叫做带条子的；饭和犯同音，说成瓤子，而吃饭就叫做填瓤子；鸡和急同音，鸡子说成尖嘴子，鸡叫说成尖嘴子放气；鸭和押同音，鸭子说成扁嘴子。又有些词汇并不为声音不吉利，也用另外的词汇代替，例如把狗说成皮子，狗叫说成皮子炸；小河说成带子；桥说成孔子等等，非常多，前类词汇忌讳较严，后类可以马虎。李自成的农民军早已“正规化”，不大讲究这种忌讳；尤其自成和他的左右将领，更少忌讳。如果他们有时也把路说成条子，那ว不过是顺ิ应下级弟兄们的习惯罢了。驼背老头以为闯王的人马也像别家的人马样说话有许多忌讳，尤其在这样危险时候，说话更得特别留แ神，不可“放快”1，所以他特别谨慎。听见大家都在笑，他始而奇怪，继而在心里说：
闯王把眼睛转向高功。功顺ิ手在火堆上加了几块劈柴，同时考虑着当前的危险处境。看见刘宗敏的两道宽阔的浓眉耸，嘴角流露出丝微笑，他问：
“恩师所虑极是。不过门生已๐有安排，诱他前来，自投罗网。”
“啊，来啦。”
“是的。前年秋天虏兵入塞，学生从湖广率兵入援。九月间，学生巡视塞外，蒙皇上赐御厩马五十匹。学生原有五匹好马，又从这五十匹中挑选五匹，共为十匹。方แ才你看的那玉顶赤也是御赐的。”
卢象升莫名其妙他说：“你要走了？你是说要回家父母？为什么不等天明？”
有时他觉得实在疲倦，就叫秉笔太监把奏疏和塘报读给他听，替他拟旨ຈ，但是他对自己左右的太监们也不能ม完全放心，时常疑ທ心他们同廷臣暗中勾搭，把他蒙在鼓里，所以他稍微休息下，仍旧挣扎精神，亲自批阅文书，亲自拟旨，在明代，有些重要上谕的稿子由á内阁辅臣代拟，叫做票拟。崇祯对辅臣们的票拟总是不很满意，自己不得不用朱笔修改字句，今天下午他本来就心情烦闷，偏偏事有凑巧ู，他在位阁臣的票拟中看见了个笑话：竟然把别人奏疏中的“何况”二字当做了人名。他除用朱笔改正之外，又加了个ฐ眉批，把这位由翰林院出身的素称“饱学之士”的阁臣严厉地训斥顿ู。这件事情，在同田妃起吃晚饭的时候不由得又想了起来，使他的十分沉重的心头上更增加了不愉快。这时，他觉得还是过去的首辅1周延儒和现在的辅臣兼兵部尚书杨嗣昌是不可多得的干练人才。
徐以显轻轻点了下头，没有说别的话，转身走出，他已经想好杀害李自成的新办法，用不着丁氏了。
李自成到楼ä上，看见放着许多书架子，上边摆满了书，简直发呆了。他用眼睛扫着书架子，问：
“敬轩，这是个藏么？”
“不是，不是。这些书都是方แ岳贡家的，官兵糟蹋，咱的弟兄也糟蹋，有的烤火啦，有的垫马棚啦。后来方岳宗请我帮忙，下令不准再糟蹋这些书，把已经散失的也收集起来，搬到这座楼上藏起来。这楼同咱们吃酒的花厅都不是方家的，同方แ家是紧邻，我把两家宅子打通啦，还开了道月门。你看，你在这里住，不会有人打扰吧？”
“这地方确实清静。”
“只要你不嫌招待不周，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吧，决不会有风吹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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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成笑着说：“八弟妹住在下边，自然闲杂人不敢进来。”
他们在靠近火盆的八仙桌边坐下。桌上放着个霁红官窑梅瓶，新插了两枝红白二色的腊梅。春香来替他们倒了两杯茶。献忠挥手，她赶快下楼了。献忠是个不喜欢安静的人，更不喜欢稳重地坐下谈话。他站起来走到自成的身边，在他的肩上拍了下，嘻嘻地笑着说：
“哎，李哥，你不如跟着咱老张投降朝廷吧，何必天天奔波？”
自成转过头来，看看献忠。看见他的狡猾的笑容，猜不透他这话到底是什么เ意思。但是他不管献忠的话是真是假，他把身子往椅背上猛靠，头仰，回答说：
“啊，不行，决不投降！”
“好家伙，已经‘赔了老婆又折兵’，还不服输？”
“胜败兵家常事。没有败，也就不会有胜。自古起义，哪有帆风顺的？”
“好我的哥，你难道打算丢掉几次老婆孩子？我看，还是受招安吧。”
自成笑笑，说：“要是只打算家团聚，死在老婆床头，咱们起初就不必造反啦。”
“你真的不肯洗手？”
“既然造反，不反到北京城永不罢休。”
献忠瞪着眼睛在自成的脸上注视阵，又在自成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下，大声说：
“好样的，我就猜到你定不服输，也不泄气！”随即哈哈地大笑起来，坐回原位。“李哥，咱们打开窗户说亮话，你以后打算怎么เ办？”
“我想听听你的主见。”
“听我的主见？”张献忠狡猾地挤挤眼睛，拈着大胡须说：“咱老张已经受了招安，也算是朝廷的人啦。咱们分了路，各人有各人的打算。你怎么好听我的主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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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轩，咱们说正经话，别ี开玩笑啦。我这次来看你，就是要跟你谈谈今后我们应该怎么办。”自成把“我们”二字说得很重，很慢。停顿片刻，见献忠直含笑地盯着他，老不做声，他接着说：“从前官兵的力量比如今大，可是因为咱们十三家拧成股绳，齐心作战，把官兵杀得顾东不能ม顾西。这两年，咱们十三家分成几股，你，曹操，我，老回回，还有革里眼他们，各打各的，没有好生配合，互相策应，都吃了官兵的亏。敬轩，如今满鞑子深入畿辅，洪承畴和孙传庭都去勤王，内地官兵空虚，加上河南等省连年灾荒，人吃人的年景，正是咱们大干番的好时机。我不能ม住在商洛山中ณ当神仙，你也不应该就这样在谷城长住下去。你说，咱们应该怎么办？”
“你想重振旗鼓，当然很好。痛快说吧，你可是要我帮助你？”
“我来谷城，不是来求你帮助，只是要跟你商议商议咱们今后应该如何干，个ฐ巴掌拍不响，两个ฐ巴掌就拍得响。我来找你，不光是为ฦ我，也是为你。”
献忠又笑起来，说：“好家伙，还为ฦ我！”
“是，也为ฦ你。你大概还记得，几年前咱们在城固左近抢渡汉水，没有船只，水流很急，还有风浪ฐ。骑兵过去后，步兵过不去。大家正没办法，还是你想出主意，叫步兵强的跟弱的搭配，人牵人，手拉手，扯成长线，踏过汉水，转眼间，不但步兵都平安过来，连老弱伤病的弟兄也过来了，风浪大的地方，许多人手牵手站成丨人排，挡住浪头，让抬运伤病和辎重的弟兄们顺利ำ过去，可见，力量分散了，就抵不住激流，挡不住风浪，力量合起来就什么困难也不怕。”
“你的力量在哪里，我的哥？你的人马不是打完了么？”
“那是暂时的事情。时候到，只要我的路子走得正，重树起我的‘闯’字大旗，人马要多少会有多少。”
“你有把握？”
“有把握，明朝已经失尽人心，加上灾荒连年，饿碎满地，只要我们能够为民除害，救民水火，还怕没有老百姓跟着造反？”
“你真是要干到เ底？”
“说实话，我目下已经在商洛山中ณ集合力量。”
张献忠猛地跳起来，把大腿拍，伸出个大拇指，大声说：“好汉！好汉！自成，我就知道你不会完蛋，定有重振旗鼓的天。果然你丝毫不丧气，不低头，是个顶天立地的铁汉子！高如岳死后大家推你做闯王，真不愧这个‘闯’字！不过，老兄，你也不要在我老张面前打肿脸装胖子，硬不要朋友帮助。说吧，你需要什么เ？需要我老张送些人马给你么？需要多少？嗯？说！”
“敬轩，你的情谊我十分感激。可是，请你暂且不谈怎样帮助我，咱们先商量今后大计要紧。”
“好，暂且放下这章，先谈重要的。你打算今后怎么于？”
“我想先问问你：你打算怎么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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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献忠拈着大胡须笑笑，重新坐进椅子里，装ณ出心安理得的样子说：“你看，咱俩走的不是条路。我已经娶了八个老婆，不久还要娶第九房，是本城敖秀才家的姑娘，十七岁。咱们造反，还不是为ฦ着过几天舒服日子！”他挤挤眼睛，摇摇头，打个饱嗝，双脚蹬在桌撑上，接着说：“我没有别的打算，只想在谷城安安稳稳地住下来，把兵练好，朝廷需要我出力的时候我就出把力。”
自成笑着问：“真的么？”
献忠说：“信不信由你。”
自成坐下去，诚恳地严肃地不慌不忙地微笑着说：“敬轩，你不要跟我开玩笑，良机难得，咱弟兄俩应该好生谈谈。咱们起义已经十来年啦，弟兄们死了不知有多少，老百姓遭殃更大，到เ如今还没有打出个名堂来，你抱定宗旨杀贪官污吏1，可是贪官污吏越杀越多，看起来若非推倒明朝江山，来个改朝换代，吏治是不会清明的。我知道你想喘喘气，然后大干。可是这情形不能ม拖得太久。你在整练人马，左良玉们也在整练人马，你只有谷城县弹丸之ใ地。池塘小，难养大鱼。等到你的创伤养好了，羽毛丰满了，左ุ良玉们的人马也整练好了，比以前更多了。你的把戏只能够骗住熊文灿，可是骗不住左ุ良玉和罗岱，骗不住朝廷，骗不住众人的眼睛。目前正是极其有利ำ的局面”──────────────
1杀贪官污吏——张献忠的义子孙可望即张可旺于1้60่9年给南明永历帝的奏疏上说：“先秦王荡平中土，剪除贪官污吏。”先秦王就是指的献忠，孙可望在云南也曾对贪官污吏严惩不贷，自称是“恪遵先志”。可惜张献忠的斗ç争口号直没有像李自成那样继续提高。──────────────
张献忠截断ษ自成的话，问：“自成，自成，凭良心说，这几个ฐ月来你们是不是常骂我老张脊梁骨软？说我张献忠是真投降了？”
“不管别的人如何说你，我自己心中有数。”
“好，还是你厉害，有见识！”献忠因为自成没有误解他，快活地连连点头。随后，他叹口气说：“自成，你不明白，我的日子也不是好过的。熊文灿在广东招抚过刘香，在福建招抚过郑芝龙，发了大财，吃惯了这号利ำ，把我也当成刘香和郑芝龙。嗨，他妈的，老狗熊！”
“他们把你当成了摇钱树，聚宝盆。”
“李哥，我这十个月的安稳日子是拿钱买的，没有个文官武将，不间咱老张伸着手讨贿赂。妈妈的，把老子几年的积蓄快挤光了，还是填不满他们的没底坑。就从这点说，明朝非亡不成，不亡才没有天理哩！别说我是假投降，就是真投降，这班大小官儿们也会逼得咱老张非重新起义不可。”
“所以我劝你不要这样拖下去。”
“伙计，你以为我高兴拖下去？你以为我愿意低三下四应付那些大官儿们？这班官儿们，黑眼珠只看见白银子，句句话忠君爱民，样样事祸ຖ国殃民。你以为我喝了迷魂汤，愿意跟他们在起长久泡下去？咱弟兄们虽不说曾经叱咤风云，跺跺脚๐山摇地动，可是不含糊，咱是从砍杀中闯出来的，天不打仗急得发慌。如今这日子，像二锅水，不冷也不热，温吐噜的，尽叫人磨性子，你以为ฦ我喜欢？有人说咱张献忠服输了，真想投降，这可是把眼药吃到肚里啦。”献忠嘿嘿地笑阵，把大腿拍，接着说：“至于熊文灿这班龟儿子，他们忘记了，我的名儿叫张献忠，可不叫张献宝！”
“我听说你派人到เ北京去花了不少钱，真的么？”
“别提啦，都怨那ว个薛瞎子！他龟儿子目下还住在北京。等他回来，我得好好地骂他顿！”
自成知道他骂的是个叫做薛子斌的，是献忠的亲信将领ๆ，只眼睛在作战中ณ挂了彩，瞎了。自成同他也很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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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不是你派薛子斌去北京替你拿银子打通关节？”
“我派他？派个ฐ屁，是他自家出的主意！我起初只打算假降时，叫我喘口气，补充些人马甲仗，可是老薛这个龟儿子想真降。他天天怂恿我派他去北京，走他堂伯薛国观1้的门子，用金银财宝收买朝里的达官贵人替我说话，我时糊涂，就派他去啦。妈的，钱花了不少，可是朝廷该猜疑还是猜疑，没有买到别ี的，只买到点：让我暂时能ม够在这儿休息整顿ู！”
1薛国观——陕西韩城人，当时是辅臣，不久ื任首辅，后来被崇祯赐死。详见之二。
自成笑着说：“有你派老薛去北京花的那些冤枉钱，拿出来部分养兵，部分周济穷人就好啦。我们要成大事，
应该首先得民心，用不着拿钱买朝廷的心。敬轩，你想收买满朝的达官贵人，他们的胃口如何填得满？你的钱扔进大海里啦。”
“扔迸大海里还会听见响声，扔进他们的口袋里有时连响也不响。”
李自成诚恳地说：“损失些金银珠宝还是小事，重要的是丧失了咱们起义领ๆ袖顶ะ天立地的英雄气概，背离了起义แ宗旨ຈ，也给各地造反的人们树立了个不好的榜ึ样。因为咱俩是老朋友，在战场上共过患难，所以我才这么เ直言无忌。敬轩，你可莫见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