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礼物的官兵们皆大欢喜,没收到เ礼物的人们除羡慕外也很欢喜。在片欢喜的气氛中互相恋恋不舍地道了别,各回本营。
这位身材高大瘦骨棱棱,四十开外的汉子昨晚夜不曾休息,两只大眼窝比近些日子塌得更深,而鼻梁和眉骨也都显得更高了。他本来应该在行军时随着老营道,但因为有些挂彩的步兵走得慢,时常掉队,所以他就索ิ性跟着李过的后队走。战斗ç开始后,他在李过和田见秀的队伍后面不远处树立了面小红旗,上边绣着个“医”字,为那些因负伤退下来的将士们医治。如今他知道前队战斗ç已停,有大批将士受伤,于是他就留下两个徒弟,自己往前面去抢救伤员,高大人看见他来到面前,赶快扬手叫他停下,匆匆走下土丘。他向背后的徒弟和亲兵们摆下手,叫他们继续前去,自己้却跳下马,向高夫人迎着走来。
“老乡,往河南的路你熟不熟?”
“看他多沉着!这号人,天塌了也能顶ะ起来,华山在面前倒下来也不会眨眨眼睛!”她不声不响地把椅子往前移移,静听着他们议论。
“只要能生擒逆贼,为ฦ朝廷解西顾之ใ忧,即学生标营人马明日亦将听我兄指挥。”
“为什么?”张鼐问,心中可有点儿不服气。
“它叫千里雪。”杨陆凯恭敬地回答说。
1不祥之身——因为身戴重孝,所以自称是不祥之身。
从崇祯登极以来,十年中,清兵已经四次人塞,三次直逼北京城下。所以尽管东城外炮声隆隆,火光冲天,城内有兵马巡逻,禁止宵行,但深宅大院中仍然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那些离皇城较近的府第中,为着怕万被宫中听见,在歌舞佰酒时不用锣鼓,甚至不用丝竹,只让歌妓用紫檀或象牙拍板轻轻地点着板眼,婉转低唱,有时歌声细得像丝头发,似有似无,袅袅不断,在彩绘精致的屋梁上盘旋,然后向神秘的太空飞去。主人和客人们停杯在手,脚尖儿在地上轻轻点着,注目静听,几乎ๆ连呼吸也停顿下来。歌喉停,他们频频点头称赏,快活地劝酒让菜,猜枚划拳,他们很少人留意城外的炮声和火光,更没人去想想应该向朝廷献个ฐ什么计策,赶快把清兵打退,倒是那些住宿在太庙后院中ณ古柏树上和煤山的松树上的仙鹤,被炮声惊得不安,时不时成群飞起,在紫ใ禁城和东城的上空盘旋,发出来凄凉的叫声。
孙传庭接过来斗方看了眼,见诗题是战场口占,仍用前韵,恭呈孙抚台,随即慢声吟诵:
疆ຆ臣豹略๓妙如神,
三载功高百战身。
今夜渠魁齐授首,
君王从此不忧秦。
这位幕僚今天连这首诗已经写了四首七言绝句,歌颂孙传庭的战功,都是用十真韵,颇得孙传庭的称赏。看了这首诗,孙传庭更加高兴,以手击案,连声叫好。其余的幕僚们跟着叫好,摇头摆脑地评论着这后句写得如何恰切和得体。孙传庭把这首诗重吟遍,说道:
“如此好诗,真可浮大白!”
左右的随从们都熟知他的脾气,立刻๑拿出来壶新丰名酒和只大杯子放在他的面前,并替他斟ต满杯子。孙传庭也不让人,甚至连那ว位献诗的人也不睬,端起酒杯子口喝干。
“拿奏稿来!”他轻轻地说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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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刻,位幕僚把早已拟好的奏稿呈到เ他的面前。这份奏稿前边说赖皇上威灵,将士用命,以及总督臣洪承畴指挥有方แ,得以次第歼灭各股“流贼”,使“闯贼”流窜计穷,陷于绝地。跟着大肆渲染天来的战绩,把李自成方面死伤的人数夸大为ฦ“不下数万”。最后段有几句空起来,准备等明天早晨誊清以前填上李自成及其手下重要首领何人被擒,何人阵斩ล,何人投降。奏稿的结尾是:“所有立功将弁及出力人员,容后查明奏报”,他对于这个奏稿还算满意,只提笔把“所获甲仗无算”句改为“贼伏尸遍野,遗弃甲仗山积,诚十年来未有之ใ大捷”,然后他把笔向案上扔,用威严的低声说:
“拿塘报来!”
当孙传庭阅读塘报的时候,说过奉承话的幕僚们踮着脚尖儿鱼贯退出,留下的少数人都肃静无声,注意着抚台大人的脸上表情。孙传庭对这些人们是退出去还是留下来并不注意。幕僚们很细心,总是把好的塘报放在上边,免得他先看见坏塘报,心中厌烦,连别的塘报都不看不打紧ู,还说不定大发脾气。他先看的份塘报是报告张献忠在谷城保境安民,似是实心投降。看毕这份塘报,他轻轻点点头,把塘报往地上扔,举起酒杯子饮而尽,又拿起第二份塘报。个幕僚赶快弯下身子把扔在地上的塘报恭敬地拾了起来。个亲兵同时又把杯子斟满。孙传庭心中ณ实在畅快,不自觉地站起来,把右脚蹬在桌撑上。另个ฐ年纪小的亲兵立刻๑替他掌着蜡烛。他看的这第二份塘报是报告罗汝才自从被他孙巡ำ抚在潼关外杀败之后,率领ๆ九家“流贼”逃到房县和均州带,向朝廷投降,愿意替朝廷保境安民,自耕自食,不要朝廷粮饷。看了这份塘报,从他的嘴角流露出丝骄傲而得意的微笑,左手将塘报往地上扔,右手端起杯子来饮而尽。正在他低头拿第三份塘报时,不知道是由于他自己没注意,还是由于掌烛的小亲兵实在太困倦,打个盹儿,烛火燃烧了他的鬓发。他用手掌在鬓边抓,将火扑灭,没有烧着几根。那ว个惹祸的小亲兵吓得面无人色,放下蜡烛,双膝跪下,浑身簌簌打颤。孙传庭向他看了眼,立刻๑有两个亲兵过来,将小亲兵从地上拖起,推出大帐。左右幕僚们相顾ุ失色,没人敢吭股气儿。过了片刻๑,孙传庭已๐经坐下去阅完第三份塘报,中军刘仁达走进军帐,躬身问他对刚ธ才的那个亲兵应如何发落。他没有抬头,没有向中ณ军看眼,也没有稍微踌躇,低声说出来两ä个字:
“斩了!”
刘仁达跪下去说:“求大人恩典!姑念他整日作战,不曾休息,致有此失,饶他死!”
孙传庭抬起头来,狠狠地向中军看了眼,说:“不要啰嗦,快斩!”
“是!”刘仁达不敢再求,从地上站了起来,边慢慢退出,边向幕僚们递着恳求的眼色。
幕僚们互相观望,随后都用眼色要求那ว位因善于作诗受到เ巡抚另眼看待的同僚出来讲情。他走到巡ำ抚面前,恭敬地作了揖,说:
“请老公祖息怒。方แ才这个亲兵虽然罪不容诛,但请老公祖姑念他过度疲倦,实出无心,法外施仁,饶他条小命。今日我军空前大胜,眼看闯贼全部就歼,举ะ国欢庆,请勿以细故斩ล人,致成美中不足。况古语云:‘大火流金’。按五行,火能克金。金者兵象,又指西方。今晚烛火烧了大人鬓发,正应在经此战,大功告成,兵气销尽,朝廷从此无西顾之ใ忧,与拙诗中ณ‘君王从此不忧秦’之句不期相合。此是大大的吉兆,老公祖何必动怒?”
这位幕僚的几句话使孙传庭的心中感到舒服,拈着胡须,沉吟不语。全体幕僚见这事情有些转机,纷纷求情。孙传庭向立在旁้边的个亲兵摆头,说:
“打他两百皮鞭!”随即又加了两个ฐ字:“狠打!”
这个命令从孙传庭口中轻声他说出来,却被传令官用大声传了出去,而帐外呼百应地向远外传去,真是威风凛凛,杀气森森,说句话山摇地动。
孙传庭继续阅读塘报。这份塘报是报告革左等股“流贼”在大别山中ณ潜伏,未敢出山大掠。他没有看完,把塘报扔到地上。外边打人声和哭叫声传进帐来,但他好像并没注意,又看第五份塘报,是详细报告河南各处大灾,“土寇”蜂起。他看完后扔到เ地上,去看第六份。这份塘报说淮泗带“土寇”蜂起。他不自觉地把眉头轻轻地皱了下,把塘报扔到เ地上。第七份塘报是说清兵深入,高起潜在卢沟桥失利。他摇摇头,扔到เ地上。刘仁达走了进来,躬身禀道:
“禀大人,已๐经打过了。”
他没抬头,没用眼睛看,用鼻孔嗯了声。刘仁达蹑脚蹑手地退了出去。他看的第八份塘报是说清兵继续深入,已经到了易州和涿ຕ县带。他把塘报往地上扔,还有两份不再看了,叹口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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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鞑子已๐经深入畿辅!”
替他从地上拾塘报的那位幕僚把叠塘报放在桌上,说:“大人不必过虑。今夜战将闯贼消灭,大人即可与制ๆ台大人前去勤王。大军到,京畿带就马上转危为安了。”
孙传庭没有回答,举ะ杯在手,默默地饮了半杯,把杯子抛在案上,又把下巴๒摆。那个ฐ亲兵会意,把酒壶和酒杯撤走了。他深知手下的将校听说要去同清兵作战就心惊胆战,谈虎变色,加上他认为自己้虽然对“剿贼”有丰富阅历,但对清兵作战从无点把握,何况清兵的锐势正盛!但是他不愿将这话当众说出,只好默不做声。
从大帐外传进来声吆喝:“总督大人驾到เ!”跟着,中军匆匆进来,对他说:
“禀大人,总督大人已经来到เ帐外。”
没等孙传庭来得及出帐恭迎,洪承畴已经走了进来。孙传庭率幕僚们在大帐门里躬身迎接,说:
“恭迎恩师大人!”
洪承畴很随便地向大家拱拱手,说:“战场之上不用多礼ึ。你们各位今天都十分辛苦了。”
孙传庭同幕僚们赶快回答:“大人才辛苦了。”
洪承畴和孙传庭坐下以后,幕僚们除两位最亲信的经常参与军事密议的人留下之外,其余的都退了出去。孙传庭欠身说:
“大人连日鞍马辛劳,不在通洛川大营休息,亲来敝营,不知有何训示ิ?”
洪承畴用带有福建土音的蓝青官话说:“几日来我们连奉数道圣旨,要我们速将闯贼荡平,星夜率师勤王。皇上的火爆脾气,你我都是知道的。今晚我又接到兵部十万火急檄文,催促勤王。万逆贼漏网,不惟皇上见罪,也使我们数年心血,功亏篑。”
“恩师放心。依门生看来,闯贼经过今日整日大战,只剩下两千多人,其中有不少是妇女儿童和伤号,能ม够打仗的不过千多人,且均疲惫万分。如今被我军重重包围,粮草断ษ绝,水源亦无,只得杀马而食。他们己是飞走路绝,恰似釜底游鱼,或降或死,别无他途。”
洪承畴拈着胡须ี,成算在胸ถ地微微笑,说:“白谷兄,你未免把情况看得太容易了。”
孙传庭不觉惊:“门生看得容易?请大人详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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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承畴说:“困兽犹斗,何况是李自成与刘宗敏等?以学生看来,今夜三更,他们必然要突围出走。万堵截不住,岂非功亏篑,遗患无穷?”
“恩师不必过虑。门生已经准备好封谕降书,正要请恩师过目之后,派人送往贼营。倘彼等束手就降,则我军就可以兵不血刃,降此元恶巨寇。如其不降,我军即于五更进攻,四面截击,必能鼓歼灭,不使贼漏网。”
洪承畴摇摇头:“李自成不是肯降的人。”
“从前李自成冥顽不灵,不肯投降。如今情况不同,彼必肯降。”
“未必,未必。”
“流贼中以张献忠与罗汝才人数最多,作乱亦较闯贼为早。今张罗二贼先后就抚,朝廷免于诛戮,前例俱在。闯贼失去呼应,以孤立无援之贼抗数省精锐官军,势穷力竭,陷入绝地,逃死无门。情况如此,故门生料é其必降。在今日阵上,闯贼已露出降意了。”
“已露出降意了?”洪承畴仍然不信,注视着传庭的眼睛问。
“当时闯贼愿意投降,但求率领贼众抵御东虏。门生恐其行缓兵之ใ计,重弄欺骗官军逃出车厢峡故智1,不准所请。我想,如今彼已๐知我们非陈奇瑜可比,倘派人前去谕降,赦以不死,定然自缚来归。”
1车厢峡故智——崇祯七年五六月间,李自成高迎祥罗汝才和张献忠等各路起义的部队在陕西省兴安县境误入车厢峡,四面山如刀削,只有个ฐ口子被官军堵死。十几万人马被围困在这个绝地,粮草断ษ绝,无法出去,又下了个ฐ多月连阴雨,弓弦都脱了。自成用计贿赂总督陈奇瑜及其左右,伪言投降,骗陈奇瑜放他们的大军出峡,军势复振。
洪承畴又笑了笑,说:“白谷兄既然料贼必降,不妨试试。倘彼等愿意投诚,也免得我军将士再有死伤。”
孙传庭向亲信幕僚们瞟眼,说:“拿谕降书来!”
个亲信幕僚赶快把准备好的谕降书呈给巡ำ抚,巡抚义แ转呈总督。洪承畴看了谕降书后,望着孙传庭狡猾地拈须ี微笑说:
“白谷兄,我看还是以你巡抚的口气谕降为好。”
“恩师以宫保部院之尊,久任总督,德高望重,威名赫震,流贼闻之ใ丧胆,故请用恩师名义แ谕降,更易成功。”
洪承畴推诿说:“可是我的印不曾带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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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生立刻派人把谕降书送往大营用印。”
洪承畴见不好再推,点头说:“也罢,就送到学生的大营去用印,但须ี要派个得力的人前去谕降才好。”
“学生打算派降贼大天王高见随中ณ军参将刘仁达同去,恩师你看如何?”
洪承畴很明白他的用意,但故意表示ิ诧异。因为ฦ孙传庭好胜心强,他常用大智若愚的态度对他;倘若传庭在某些问题上虚心向他请示,他就拿出来老成练达的真面目,对传庭所疑虑的问题分析入微,独具卓见。现在他看见传庭过分自信,骄气横溢,就暂时装着糊涂ิ,问道:
“为什么要派大天王?万闯贼不降,恐怕连他也回不来了。”
“大天王投降以后,尚未为朝廷立功。派他前去劝降,正是给他立功机会。这种人反复无常,留下未必可靠,万回不来,亦不可惜。”
洪承畴不再说话,只是拈须微笑。孙传庭向帐外叫:
“传中军刘参将同高见迸帐!”
只听帐外声传呼,随即大天王跟在中军参将刘仁达的背后走了进来。他们向总督和巡抚行了礼,肃立候令。孙传庭把谕降书交给刘仁达,吩咐说:
“你同高见拿着这封谕降书立刻到总督大人的行辕用印,然后去到贼营,面见闯贼,将谕降书给他,并要晓之以大义,动之以利害,叫他们立刻投降。速去,不得有误!”
中军参将刘ถ仁达说了声“遵令!”正要退出,不料大天王高见扑通声跪到巡ำ抚面前,慌乱地说:
“求抚台大人恩典,小的实在不能前去,不能前去。”
“这正是你立功的好机会,为何不去?”
“李贼向来对投降朝廷的人最恨不过。如今大人叫小的前去劝降,不惟无效,恐怕小的落入他的手中就活不成了。”
“胡说!他现在无计求生,岂敢杀害你么?本抚院倘无十分把握,决不会令你前去。你何必如此胆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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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小的怕死,是小的深知李自成的为人”
孙传庭的脸色变,大喝道:“本抚院军令如山,你敢抗命不前去么?”
高见在地上叩着响头,连说:“小的不敢。”他想着若是不去,被孙传庭治以违令之罪,拉出砍头,倒不如硬着头皮前去,也许有丝活路。于是他哀求说:
“小的此去,凶多吉少。倘若不幸被闯贼杀害,恳大人可怜我的老婆孩子,给他们点抚恤,免得饥饿流离,小的在九泉之下也永感大德。”
“你放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