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个病人询问的时候，她还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如此回答。
但这次，面对着无底洞样的双眸，薄香萍心慌胆虚，佯作生气转守为攻道：“谁吃饱了撑的，说你不能好了？
他有胆量，你让他到我跟前说个试试“老奶奶不忍看着薄护士为难，出援手道：”小姑娘家家的，想得倒多！你看我多大年纪了？阎王老子那ว儿，掐头去尾，不要老的，不要小的，是把咱们忘了“
要是大人，早就看出这唱和的破绽来了。小姑娘没那ว么多心眼，按着自己้的思绪往下说：“可是我吃了这么多的药，我喝过的药，比我从小到大喝过的所有汽水都多了，可是我怎么越来越没劲了啊？输血就有劲，邪ิ不邪门啊？
刚开始我以为，输了男人的血，所以我有劲。可是不对啊，后来我输了女人的血，我也有劲我就害怕了，是不是我自己的血坏了“薄香萍倒吸口凉气，直辣嗓子。这不是孩子，是人精！
她气得拍打女孩柔弱的小脑壳，说：“你想哪儿去了？男女还分得挺清，又不是上公共厕所！再说啦，你怎么知道给你血的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啊？我这个当护土的，都不记得！
瞎猜！“”怎么是瞎猜？“小女孩清秀的眉毛拧起来，”输血的瓶子上，不是写着献血人的姓名吗，那个叫什么เ志强的是不是男人？叫淑贞的是不是女人？“女孩子振振有辞。
“可是也有的人的名字，并不是下就看得出男女来的啊？”薄香萍顽强地反驳着。
“是啊，比如叫什么常福的，我就分不出他的男女来，所以我就没算他啊。”夏早早表示ิ她的公正。
“你已经输了这么เ多次血了啊？”薄香萍话出口，顿ู生悔意。护士不该这样问，会刺激病人。因她天忙着各病房转，并不是单护理夏早早人，所以胸ถ中ณ也无数。
“是啊，我已๐经输了好多人的血了。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ฐ夏早早了，变成了个不男不女的杂烩人了。阿姨ถ您说是不是啊？”
天啊！这孩子再住下去，原来的病好不了，脑子也快出毛病了。
薄护士正不知如何招架，老奶奶再次援手：“小孩子家，别胡说。你当然还是以前的早早ຉ了，还是你妈妈的乖孩子啊。就像海棠果长着长着，颜色由青变红，个头由小变大，从涩变甜，熟了呗！可你能说这个海棠果，就不是以前的那个海ร棠果了吗？”
这都是哪儿和哪儿啊！薄护土苦笑，但此招确实解了围，小姑娘思绪转移，“奶奶，等我出了院，给您买大筐白海棠，不要紫ใ的那种，光好看，酸！我知道您最爱吃海棠了，白海棠甜！”夏早早腻在梁老太的怀里，好像小猫和老猫。
“唉哟哟，你听听，小嘴多会说！大筐白海棠，还不得把奶奶最后的颗牙给酸倒了？”老奶奶装作得不偿失。
薄护土急忙掉转身，想到别的病房。她知道，按照惯例，这两人，都没有活着走出医院的希望了。
“薄护士。麻烦您留แ下。”梁奶奶突然褪去脸上的笑容，很正式地要求。
“有事吗？您哪里不舒服？”薄护士走近老奶奶身旁。
“早早ຉ，你到外面玩会儿好吗？”老奶奶布置道，显出即将开始的谈话不同寻常。
早早看出奶奶是有意把自己支走。她很想知道她们要偷偷说些什么，可是你有什么办法？
病房的门虽是虚掩着，但走廊里是人来人往，不可能ม躲在外面偷听，她只好充满遗憾地走开。
老人倚靠在被垛上，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我想儿子了。
帮我打个电话，找他来看看我。
这不是个难满足的要求。在住院登记上，都记载着家人的联系电话。
“他不是前天刚来过吗？走的时候还特意和我们说，他要到边远地区出差，时半会回不来。他没和您说吗？”薄护士说。梁奶奶的儿子探视的次数不是很勤，那是因为忙，而不是不孝。
“他都说了。可是我就是突然想他了。嗨，我只有他的手机号，大堆码子，拨了前头忘了后头”老人沉默了会儿说。
老小孩老小孩，人老了就是像小孩样，全然不管正常的安排。薄护上想起自己的父母，便有些迁怒眼前的老人。
幸好刚才悲天悯人的情绪还未完全消散，于是不曾发火，基于职责问道：“他给您留下出差的地址和电话了吗？
“没有哇。”老人低下头，仿佛这是自己的过错。
“也没有给我们留下。不过您甭急，个大活人，终是找得到的。您安心等着听信吧，我就去给您办这事。”薄护士说着，走了。
今天不是探视的时间，整个医院里显得很宁静。黄昏降临了，笼罩医院的白色加上夜晚的发蓝色，混合成种沉闷的压抑。几只乌鸦从远处飞来，绕着高大的杨树盘旋着，好像在忽远忽近地欣赏着自己建筑在树梢上的家。那些杂乱的小树枝和旧毛线搭成的破筐似的窝，实在与温暖和精致相差甚远，但这也是家啊。无数住院的病人的目光，扫视过这些乌鸦窝，由衷地羡慕它们。
“真想回家啊。”个苍老的声音自言自语。
“真想回家啊。”个ฐ稚嫩的声音重复着。这是夏早早ຉ，薄护士走，她就溜回来了。
梁奶奶叹了口气。
夏早早也叹了口气。
梁奶奶突然意识到了某种责任。她打起精神说：“小小的孩儿，你叹的什么气？
夏早早ຉ反唇相讥：“那您叹的什么气呢？
梁奶奶说：“我想我儿子了。”
夏早早ຉ如法炮制：“我想我爸爸妈妈了。”
老奶奶说：“是你爸爸对你好啊，还是你妈妈对你好啊？”夏早早说：“要说好，还是我爸爸对我好。他从来就没大声说过我。要是我考试成绩不好，或是打坏了什么东西，闯了什么祸ຖ事，就得先跟我爸爸说。他总是跟我伙，甭管出了啥事，反正会护着我。要说我妈这个人，心里也挺爱我的，但嘴比我爸爸凶。她从来不当着我的面亲我，可是有天我半夜醒来，发现她正站在我的床前，动不动地看着我。吓了我大跳，心想怎么啦？妈妈看我醒来了，转身就走了。
后来我听她对别人说，不能当着孩子的面亲他们，要不他们就太娇气了。我觉得我妈说得不对，要是我以后有了孩子，我定天天亲亲他们。奶奶，您说是不是啊？“
梁奶奶开始听得蛮有兴致，听着听着就变了脸。眉头怪怪地皱成个疙瘩，嘴角也不由自主地抽动起来。
夏早早ຉ自说自话，并没有注意到老人的异常。见老奶奶不回话，以为老人累็了，也就乖巧地闭了嘴。
梁奶奶坚持着，努力不使自己发出呻吟，挣扎着按响了床头的红灯。护土翩然而来。
已换了另位面庞黑黑的护土值夜班，她俯下身问：“您怎么了？”
“我没什么只是有些害怕‘”梁奶奶又觉得自己好些了，想到自己害得护主白跑了趟，心中内疚。吃力地说：“劳驾你，我只是想问下，我的儿子什么时候能来？”
护士说：“这事，薄护士交待过了，已经到处在找他，只是还没能通知到เ。我们去抓紧的。您还有什么其他要紧的事吗？”黑面皮的护土特别强调了“要紧ู”。那言外之意，便很明白。
饱经沧桑的梁奶奶，像咸鱼似的张了张嘴，迟钝ๅ地摇了摇头。
护土就走了。
夜幕深了。
夏早早已๐经睡着了。每逢输过血的第天，她的精神准是出奇的好，睡得也格外香甜。
梁奶奶又把床头的红灯按亮了。
护士又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了来。
“您又哪儿觉得不舒服？”声音已๐不是问候，带着冷冷的刺激了。听到这种语调，你真恨不得自己心肌梗塞大发作，才对得起护土的辛劳。
“我没有哪儿不舒服”梁奶奶更不好意思了，结结巴๒巴๒地回答。
“那ว您两次三番地叫我来，总得有点什么理由á吧？”护士的厌烦已经很明显，要不是老人家的满头白发即使在黑暗中，也反射着雪似的银光，她就要给她上课“狼来了”。
“我只是想问问我的儿子”老奶奶的头颠动着，眼睛执拗地看着窗外。
“您儿子的事不是同您说过了吗，今天晚上是找不到他了，他的手机直没有讯号，也许到了山区”护士提高了声音。
“找不到他，就算了我想能不能让我今天晚上住在别的地方去？”梁奶奶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说出这个ฐ请求。
“为什么？深更半夜的，您跟谁换房间能成啊？怎么也得等到天亮啊。”护上很惊讶。
“不为什么。只是我有些怕。”梁奶奶恐惧地说。
“怕什么เ呢？您是个老病人了，又不是第次住院，对这里的情形不熟ງ悉。不要紧，睡吧。要是实在睡不着，我给您服点安眠药”护土像哄小孩子样地说，心里巴不得老人会接受。要知道医学用药物催眠——古代叫把人“麻翻”，是很常见的。
“不我不要安眠药我只是害怕好了，我不怕了”梁奶奶仿佛突然下了个很大的决心，冲护上摆了摆手，就坚决地不再说什么了。
黑面护士就很安心地走了。她实在是很忙的。她不怕忙，护主要是不忙，就像渔民捕不到鱼，百无聊赖了。但护土不能无价值地忙，是不是？如果你快死了，护土为ฦ你忙，就忙得其所，忙得心甘情愿。要是你虚张声势，让护土白跑腿，护士就会恨你不尊重她。
护土恨个病人，是很容易的事情，而且她很直率，定让你尽快地感觉到，让你知趣。
人若把什么事扯到尊重上，不但复杂而且微妙了。老奶奶是何等人呢？她有个聪明的儿子，她怎么会不明白这点呢？明白了这点，她就放弃了再次打搅护土的决心。
睡到半夜，夏早早听到种奇怪的声响，好像许多气泡从个瓶口挤出来，被吹向天空。被风扫，噼噼啪啪地破碎了
她揉了揉小鼻子，翻了个身，不由自主地用被子蒙住了脑แ袋，虽说这是很不卫生的，但人在半睡不醒中，通常顾不了那ว么许多的。
“早早啊”
她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叫她。
这声音潜进地的梦中，变成了只陷在泥潭里的小猪在向她呼救。
“你等等啊，我马上就来救你！”睡梦中的小姑娘大声地回答，但实际上她只是在床上踢了下脚，把被子踹开了。
她伸出了手，把梦中小猪救到岸上了，泥巴溅了身，很奇怪的泥巴，有矿石的味道。
实际上，那声音是梁奶奶发出来的。无数鲜血涌ไ出了她的喉咙，弥漫在她的口鼻。
她无力揿动墙上的紧急按钮
梁奶奶有种预感，她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她急切地想看看她的儿子——他是她惟的亲人。
她还有个深深的顾虑，怕临死前的挣扎，吓坏了早早ຉ。所以她想换病房但是护上忽视了她的呼吁。她应该再三坚持这恳求，可惜她没有经验。她感到เ事态有些不妙，但她没有死过，这世界上最有经验的老人，也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事。这就使得她对自己的生命进程没有十分的把握。她又是个很不乐意麻烦别人的人，这种性格在她的生中，帮了她不少的忙。她就因此很宝贝这个优点。但这次，这优秀品质，让她不得不抱歉地死在这间与孩子合住的病房里了。对不起孩子啊这是她临失去知觉以前的最后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