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教室的门前，我突然站在这儿。门是关着的，教室里很静，静得没有一点声音。我站在这儿，一手扶着教室的门框，一手扶着门旁的墙角，头又低下去。我一副痴呆呆的样子，傻子一般地站在这儿。我是没有足够的勇气，最后一次走进这个教室啊。我是那样灰鼻子灰脸地来的，如今又是这样灰鼻子灰脸地离开。我实在没脸面对自己้的学生啊。过去的我，还真没有想过那些灰鼻子灰脸还是红鼻子红脸的事，从前的我，是那样自信，是那样神气十足，挺着胸，昂着头地走进这个ฐ教室。这会儿的我，却像是在战场上，刚刚ธ打了败仗的士兵，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这会儿的我，更像是一只被主人从家里赶出去的狗-ๅ-ๅ--丧家的狗，丢人的狗，耻辱的狗，走投无路的狗。我真的很难走进这个ฐ教室，就是这样一步，也难跨进去。
后来，事情果然就出了。
我说：我是学校的老师。
有一次，那么冷的天，白菜六分钱一斤，爹骑着三轮车拉到เ城里去卖，整整骑了一个小时。中午在集上我和爹吃着凉窝窝就着大葱，蹲在满地都是垃圾的地上，爹一边吃一边吆喝：“卖白菜，卖白菜，自己้种的大白菜，真正的绿色菜，好吃又便宜！唉，少花钱，买好菜啊！”爹这样吆喝着，还不时地把大葱和窝窝头放到那么多尘土的菜篮子里，给人称菜。一边称，一边笑脸相迎着买菜的人：大娘啊，称够高的吧。行了吧。满意了吧。保证不会让你吃亏。还不高兴哇。不高兴，就再添上点。没问题，赔不了。自己้种的。大娘，你把菜拿好。我帮你放到篮子里吧。大爷啊，你慢点走，下回再买我的菜呀。到了晚上，爹把一车子菜全部卖完，一共卖了二十四元钱。爹好高兴，回家的时候，蹬着三轮车，很轻松，像汽车一样快。爹蹬起三轮来，还大声地唱着：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说走咱就走，你有我有全都有！路见不平一声吼哇！该出手时就出手哇！风风火火闯九州哇！嘿呀依儿呀唉嘿唉嘿依儿呀！我高兴了，也跟着爹唱。那ว时候，我觉得大地万物、蓝天白云都在爹的脚๐下，只要我想要，一伸手，爹就会抓到เ手里，放到เ我的怀中。
春雨的娘说：“不会。就让这个老东西背他去。祸是他惹下的，罪就让他自己去受吧。”
他们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捂住肚子，笑得流出眼泪。
“哥，你别恼。这一辈子就算你没出息了，不是还有妹妹吗？以后我会给咱爹咱娘争气。不会叫人家看咱的笑话。我会好好念书，考个好大学，长出息，长本事，养活咱爹，养活咱娘。哥，你别ี烦。就算你找不着工ื作，一辈子娶不上媳妇，妹妹也会养活你。”
“没有。”
后来，爹在县城念中学。还是吃不饱，每次回学校都要从家捎去一些菜窝窝。那个时候，爹回家，二十几里的路，总是步行，不走大路走小路，不走公路走道沟。这又是为ฦ了啥啊？是为了多挖一些青菜稞。爹走在道沟里，行在小路边，看到那ว些嫩嫩的青青菜、绿绿的马茎菜、大叶的吐鲁酸，眼睛就会放光。爹就会惊喜地跑过去，弯下腰，蹲在地上，撅起屁股，用手里那ว把铅笔刀挖下菜。爹不能ม带镰刀。去上学，带镰刀，人家会笑话的。爹把挖的菜，放进自己的小口袋，小口袋装ณ满了，爹就把它背上肩膀，笑嘻嘻地走回家，把菜交给奶奶。奶奶把那ว些菜拿到เ小河边去洗，洗净了菜，奶奶把那ว些菜根都择净，然后拿到家里，在案板上切碎，再细心地把菜揉进玉米面，弄成窝窝头，再蒸进锅里。爹走得时候，就把菜窝窝放在一个ฐ兜子里，叫爹带着。到学校后爹要先吃自己带去的这些干粮。
所以，高中毕业后，爹特别ี乐意去挖河，愿意去受那个累。因为ฦ挖河可以吃得饱，还能为家里省下粮食。爹不怕受累็，可是很能吃。据说，有一次挖河，民工改善，吃的是白馒头，随便吃。爹一气吃了十二个ฐ，吃得狼吞虎咽，吃完了，人家说，行了，你的肚子一点缝也没了。爹摁了摁肚子说，还有窝，还能ม吃一个，爹说着又拿起一个ฐ馒头，几口又咽了下去。
农村的日子苦，所以离开乡下，能到เ外面混个ฐ事，是爹的梦想。
那时爹的梦想是参军。那年月，不光是一人参军，全家光荣，重要的是退伍后又有找到เ工作的可能。所以爹做梦都想穿上军装。高中ณ毕业那ว年，爹真的验上了兵，领兵的都到家里来谈话了。就要穿上军装了，爹好高兴。没想到村里验上两个ฐ，其中有一个是村干部ຖ的子弟。最后确定只要一个。爹怕去不了，每天都到เ民兵连长家里去盯，每天都找领兵的去缠。可是最后因为ฦ爹没有人家的关系硬，还是没有去成。
再后来，爹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当教师的机会。可是爹不乐意教书。村里的有个人是初中毕业，知道这事，把爹的文凭借去了，顶ะ了爹的名字去教书。后来人家还当了校长，又娶了一个ฐ上班的老婆，还进了城，现在工资每人都是1้3๑oo多，孩子又都大学毕业，找了好工作。那时爹要是教书，现在也应该是一个ฐ高工资的教师，可是爹没有这个命，而是托人在东北找了一个ฐ工ื作，后来结婚生子。爹的命实在不好，有一年，大哥、二哥的亲娘得了难治的传染病。上边的医院派人去检查，爹听说这种病叫人查出，说是给治，其实是要活埋的，就吓破了胆，把病人藏在一个黑屋里。两ä个ฐ哥的亲娘就这样连病带吓的，死去了。在这种情况下，爹带着大哥、二哥回到老家来。爹回到村里和我的亲娘结了婚，又有了我和妹妹，日子过得更加艰难。可是爹从来没有向命运屈服过，也从来不说自己的命苦，他说，他们那一代人都是那个样。
爹对儿女的希望很简单：好好念书，将来长出息，有朝一日，走出这个穷乡村，不再受苦受罪。为了这点希望，爹每天起早贪黑，没完没了地干活。爹也不是没有经济头脑。改革开放以后，在娘的支持下，爹种过大棚菜，办过养鸡场，在村里也红火过一阵子。后来，村里好多人都富了起来，我家的日子，却因为妹妹得过先天性心脏病，为治好妹妹的病花钱太多，才没过好。
现在，爹终于停止了抽烟，狠劲地把最后一颗烟头扔到地上。
接着，我就听到爹在院子里用力劈材的声音，那ว声音是暴躁的，狂怒的，滴着血和泪的。我听得出，爹已经把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痛苦都泄到那些挨劈的木材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