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啥总是要死人呢？”我气急败坏地喊道。在我的生命里，最初的几年阳光灿烂，后来的岁月总是充满着伤感和痛心的事情，这些事情里最极端的就是我认识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无论是亲人还是乡亲，或者是跟我毫无关系的小偷许大龙，我都不希望他们死掉，我都希望他们好好儿活着。许大龙是一个ฐ贼，但他一向都对我们很好，对他的爹娘也很孝顺，就在不久前他的爹死去之候我还看见他给了他娘两ä大摞钱，他不是一个ฐ没有良心的人。我只是一个孩子，我不懂得评判ศ是非曲直，我只知道对我好的人就一定是好人，对爹娘好的人就是好人，他们都应该好好活着。
“大龙偷的钱太多了，而且是惯犯，说是严å重危害社会，就判了死刑。”娘说。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知道老许一定是被掐死了，我看见他的本来通红的脸渐渐变成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疯子许大虎见父亲不挣扎了，就松开了手，嘿嘿地笑着，在老许的额头上打了一巴๒掌，说：“要一根烟你也不给。混蛋东西！”然后他说了一连串我听不懂的山东话，从地上捡起老许还没抽完的半截儿烟，放在自己嘴巴๒里，四下里瞧了半天，转头恶狠狠地朝我问道：“你有洋火吗？”
我肯定是舍不得大家给我的花卷儿，但是我绝对不是一个ฐ吝啬的人，我只是经过了短暂的考虑，就从书包里拿出几个花卷儿塞进杨文萍手里。杨文萍感激地收了花卷儿，四下里看看，然后把花卷儿转进书包里，送给我一个迷人的微笑。就在我意乱情迷的时候，她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走了。我看见一直躲在墙边偷偷观察的王永玲也气呼呼地走了。
“写得也不怎么好！”我嘴里这样说，其实心里欢喜得很，因为白天上课的时候老师在全班念了我的作文。我在作文里写的是我把大家不要的加餐带回家里给妹妹们吃的事情，当时我就看见好几个孩子听着听着都低下了头，大约是感到惭愧了。
我搀着奶奶到เ了院子里，奶奶在墙根里坐下来，大模大样地解开了宽大的黑袍子，露出松松垮垮的皮肤。“来吧，我儿，瞧有虱子不？”奶奶说。我听见我娘的抽泣声从屋子里传出来。
奶奶对我说：“往后要更加懂事些，好好心疼你爹娘和妹妹，把日子过好了，可不敢让人家看不起！”我点点头。娘忽然开口了：“娃娃懂事得很哩。文文死的那一天中午，还吃了士心做的面，我娃娃ใ总算没有饿着肚子走。”我不知道娘是不是越来越脆弱了，眼泪很容易就会流淌下来，“我娃娃头天里就是要吃一个苹果，我死活都没舍得买，要是早知道，就算一百个一千个，我也买给他吃了。”
我用一种鄙视的目光重新审视这个美丽的女孩子，我觉得她的智商跟张士莲没有什么分别，就没有再说话。那个时候我在心里有了一个判断，凡是长着黄头的人都是大脑迟钝的人，我妹妹张士莲如此，我同桌王永玲如此，我想那些外国人也一定如此，因为我到了省城之后看见过很多外国人，都长着黄色的头，而且他们的头一个个都比我的妹妹还要黄一些，所以我断ษ定他们的脑แ子比我的妹妹还要笨许多，所以才跑到省城来学习的。
我看看她的脸，觉得这个城里丫ฑ头长得也很好看，虽然比不上杨财的闺女杨文萍，但是比莲花姑娘好看很多。只不过她的美丽不如莲花姑娘那ว样来的含蓄和独特，脸上缺少了雀斑，总是一种缺憾。她主ว动和我说话让我有点儿心猿意马，心里猜想着她是不是看上了我这个ฐ相貌非凡的聪明小子，不觉地脸蛋就红了。
小摊子很简单，就是给人家称体重量身高。娘带着我摆了一天我就学会了认秤。人家往上面一站，我把体重告诉他就可以了；量身高有点儿麻烦，因为我个头儿不高，总是够不着大人们的头顶，标尺一不小心就重重地打在人家的脑袋上。随和一点的人笑笑就没事儿了，遇上脾气不好的或者存心想赖掉两分钱的人，一定会骂骂咧咧地将我数落一顿，然后甩开两手走了。我只能ม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开，我娘再三叮嘱我别人一旦不给钱叫我一定不要硬缠着要，所以我不硬要钱，只是在他背后恶狠狠地骂一句：“狗日的，留แ着二分钱买棺材去吧！”
我点点头，我不知道说什么。
我没有说话，点点头。他就把我当尿素袋子丢进破旧ງ的架子车里，往上一提，把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我不知道那些东西可以买多少钱，就呆呆地望着他。那ว是一个ฐ本分人，虽然捡走了我的五分钱，但是他没有欺骗我，把我捡到的塑料、瓶子、废铁、牙膏皮和一双破皮鞋都分别放好了，一个一个地告诉我价格，并且把钱都给了我。一袋子我背都背不动的破烂儿居然换来了九毛钱！
我抬头看看，阳光正直直地射在我的身上，一个人面带微笑站在阳光里，看了看我，指指地上的硬币，转身走了。
我爹和老许开了酒瓶子，你来我往地喝起酒来。我很想趁着这热乎劲儿跑去北房里看看电视，但是我一想到เ那个婆娘的嘴脸，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老许似乎是看懂了我的心思，就对我说：“带着弟弟妹妹去我家里看电å视吧！”
我娘笑笑，说：“大哥，但凡活着，总得受苦不是？我俩都年轻着哩，怕啥？”他看老许笑笑，没有说话，就继续说，“政策是国家定下的，说是解决了家里人的户口就不解决我的工作，解决了工ื作那娃娃ใ们就不给上户口。没户口就连口粮也没有，你说我就算是有了工ื作，娃娃们吃啥哩？”
娘笑了笑，微笑已๐经遮盖了她脸上所有的疲倦。“往后有你摆摊的日子哩！先在家里乖乖地看着娃ใ娃ใ，听娘的话啊。”我虽然失望，但什么也没说，点了点头。我一向听娘的话，我也隐隐约约知道了日子，我明白娘这样安排一定有她的道理，这个深奥的道理是我还不能够明白的。
娘利索地做好了饭，就坐在昏暗的灯光里给我们讲述这一天里她在街头看到的事情，等待着我爹回来。我的三岁的弟弟张士文不住地跑到门口张望，又跑到锅边去瞧一瞧，然后回到เ我娘身边，一边听我娘讲述，一边担心地问：“娘啊，锅里的饭会凉了不？”
这一年里我的最小的妹妹出生了。我的小妹妹的哭声彻天彻底地响，就把县里管计划生育的人招来了，气势汹汹地踹开了我家的大门，大声地朝我爹喊着：“罚款！”
我的干爹和我爹都是男人。所以我决心做一个顶ะ天立地的男人，就算跟莲花姑娘分开了，我也只会在心里难过而不会把悲伤放在脸上。
我曾经试探性地问过我娘，她是不是考虑过胖子杨财的那个建议，跟他结成亲家。我娘笑着在我头上拍了一巴๒掌，没有回答。但是我当时就明白了，我娘一定担心胖子杨财的那个如花似玉的闺女杨文萍将来也长成胖乎乎的样子，所以在心里已经否定了这门亲事。同时，我也从大人们的那种很功利的角度考虑了我和莲花的事情，莲花除了一个疯了的娘之外再无亲人，我将来娶她过门的话就连彩礼和娘家席都免了，这样的好事哪里寻去？我娘那样精明，她能考虑不到么？
“兔崽子，你连老娘也骂上了！”奶奶说着，拿着棍子朝我走过来。我顾不上骂我小姑姑了，也顾不上哭喊了，一骨碌翻起来，夺路而逃，誓从此以后不再走进我奶奶家里的大门。我觉着这一家子人都是疯子，疯得比莲花的娘和王嘎嘎都要厉害许多。
我倒是对满脸长着癞子的马正梁一直怀着一份特别好的印象，因为他是一个勤劳的人，因为有了那份勤劳，虽然家里娃娃多，但是日子过得也很殷实。
我对肥头大耳的杨财没有什么好感，他整天游手好闲地在村子里打扑克赢糖果，地里的庄稼长得一团糟，娃娃们也邋ã遢得不成样子。所以尽管杨财的闺女杨文萍跟我年纪相仿，貌美如花，杨财也在我娘面前说过有意将来把闺女许配给我，但是我对那ว个脸蛋上的污垢完全把国色天香变成了蓬头垢面的丫头无动于衷。她曾经有几次躲在她爹后面向我投来闪闪烁烁的目光，准确地击中了我，但是我不为ฦ所动，气得她脸色煞ย白，鼻子里的粗气呼呼地往外喷着，加紧了朝我暗送秋波的频๗率，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她将来必定是一个极其野蛮而且绝对死缠烂打的女人。
我一点也不感到害怕，站在围观的人群里，怔怔地看着车上的亡人，心里不难过也不恐惧，眼前是老杜穿着破鞋子踢踢踏踏来我家里借麦子的情形，是老杜厚着脸皮从我爹的烟袋里挖烟叶儿卷烟吃的情形，是他提着尖刀寒光一闪把刀插进猪心脏的情形。我不相信杜阿爸已经死了，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这个还没有听到我叫他一声老丈人的男人就这样死掉了。我看着他光秃秃的脑袋上被冰棱割出来之后让河水冲洗得白呼呼的口子，心里一阵疼，看了看莲花，现她正望着我，就好像我是她的天一样。
我的三叔默默地赶着马车走了，他说他要把杜阿哥拉回来。那时候我觉得我三叔是一个沉默的英雄。三天以后，我坐在大河沿上放牛，同时偷偷看那个民办老师王金龙和村里的美丽女子王秀清并坐在地垄上说话。我的三叔赶着马车摇摇晃晃地回来了，马车上拉着莲花的爹和哥哥，盖着一张从蒙古人的帐篷里借来的毛毡。
高老二在那个人的尸体上蹬了一脚，走到เ吉普车旁边，对那个公安说：“李公安，人是我打死的。枪我交给你，你叫他们来抓我，我不会逃走。”说着把枪交给那个ฐ李公安就走了。他走得很落寞也很轻松，就好像做完了所有的事情。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看见高老二。我娘从省城回来之后又过了一年准备把借的那ว些钱还给高老二，但是高老二还是没有回来。我娘只好把钱给了原本和他生活在一起的高老头的娘亲。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高老二就疯了一样地一枪托打在他的身上，把他打了个跟头，栽倒在河堤下面的沙路上。高老二冲到吉普车旁边，一把拎起那ว个逃犯，提着他走到不远处的沙地上，举起步枪对着那个ฐ人的脑袋啪啪啪地打了几枪。我看见那个人的脑袋像花一样地盛开了，血花儿飞溅。他的身子软软地倒在地上，两只脚一蹬一蹬地抽搐着，渐渐地就一动不动了。
我爹后来告诉我，那天爹多拉了一点柏树的枯枝，把马车装ณ得满满的沿着悬崖旁的一条马车压出来的凹凸不平的路往回走。雨后的山路滑得很，老黑马吃不住力跌到เ了，车辕正好直直地压在爹的腿上，一车柴顿ู时倒了。老黑马受了惊，站起来撂蹄子就跑，结果把我爹和一车的柴都拖向了悬崖边。若不是我二叔手快拉住了我爹，我爹就掉进了万丈深渊。大黑马把一车柴和自己都带进了深谷，悲嘶着结束了自己的一生。我爹的腿断了，被压成碎片和细条的骨刺๐戳穿了他的腿肚子，鲜血喷涌。
我打自己้一巴掌原本就是意思一下，谁知道打得太重了，脸上火辣辣的疼，心里一委屈，自己就哭了，眼泪啪哒啪哒地掉下来，在地上砸出一个ฐ个ฐ土坑坑。从那一巴掌之ใ后我才知道，我娘每次打我其实都没有用力，她才是真正的意思意思。
“闭上鸟嘴！”爹冲我一喊，我立刻闭上了嘴巴。心里立刻有了一个疑问，我的嘴巴๒怎么就成了鸟嘴呢？但我没敢问，巴๒巴地看着爹把娘扶起来，抱在怀里进了屋子。娘回头望了一眼赤条条站在月光下的我，虚弱地朝我摆摆手。
我娘没有说话。月亮从云端里窜出来瞧热闹，投下一片温暖的银色光辉，照耀着我们一家三口人，我听见我的妹妹在屋子里没命地哭喊，我借着月光看见我娘脸上汗水荧荧，她身子底下的地上已๐经被身体里渗出来的鲜ຒ血染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