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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我们的惊人新闻,他从南方回北京。我们不忍心他为我们承担痛苦,便替他买了飞机票,让他赶快离京飞回苏联学校。那ว时夏更起是多么地对他充满同情,陪他去飞机场,同他道在机场等待起飞。这以后他每天小心陪伴着我们,悄声地亲切地说话。再过阵,我明白,他可能有了监视我们的任务,他不得不向组织上报告我们的些行动。我在大会上听到了些对我生活上的挑剔和指责:如我因连日听会头痛胸闷喘不过气,陈明带我去游人较少的北海公园后门散了次步。又如因我两天两夜没有合眼,还要支撑着去参加批斗会,陈明叫更起给我买过次钱重的西洋参。我们明白了,我们并不怪他,他得接受这个任务。他怎能拒绝说不呢?但我还是很难受的,因为他正考取了北京化工学院,而不愿意去报到入学。我们问他的理由,他说怀疑自己有肺病,学化学不适宜。但我们却认为这可能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经济问题๤。因为他去上大学是离职学习,便没有了收入。如按过去正常情况,我们在经济上可以帮助他,但现在不行了,他得同我们划清界线,他不会接受我们的帮助了。我也就不能像早先那样能够接济他,向他提建议了。这不久,我便向机关提出,我不要公务员了。我并不是怕有人监视我,我们没有什么行为是见不得人的。我是替公务员着想,如果谁还跟着我这个“反党分子”,那是他的耻辱,他将因此在人前抬不起头,伸不直腰,甚至会洗刷不清自己้的。我只能忍心看着他调回机关,看着他放弃已经考取了的大学专业,而且也๣模糊地预见到他的前途。这孩子虽然日渐长大了,却是个多么忠厚朴实的年轻人呵!

此外,当时我们经常可以听到些议论,说文艺栏太死板,太持重,太缺乏时代感了,看它好像是看旧杂志。因此在第百期编者的话中我说过:“文艺栏及改版后初ม期的文艺都使人感到不活泼文章较长的缺点于是在极力求其合乎读者的需要上,我们设法改正,并且愿意使文艺减少些‘持重’的态度,而稍具泼辣之ใ风,在去年十月中ณ就号召大家写杂文,征求对社会对文艺本身加以批判的短作。更尽量登载有关戏剧ຕ美术音乐方面的作品,把小说所占比例减少很多”此外,报上逐渐出现了些受读者欢迎的非作家写的些杂文,如田家英林默涵羊耳等。开始他们的短文是针ฤ对着国民党统治区重庆的。于是这样的话又传来了:“你们的子弹打得太远,不知别人读到เ没有!石沉大海,不起作用”这样才有几篇文章稍带点批评延安生活中的些现象,但也没有更多反响,好像轻微的刺激是可以忍受的,而且谁也不曾像今天那样去对号入座。所以仍是平安无事。这时,在漫画展览会上也๣发现了引入议论的作品。这些看来似乎都是前๩奏曲。文艺栏中引起批评的文章是三月九日第九十八期登载的我的“三八”节有感和三月十三日຅第百。二期三月二十六日第百。六期王实味写的野百合花。后来,在“四人帮”垮台以后,我听到有人传说,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召开就是因为ฦ有这两篇文章,是这两篇文章才引起的。这样的说法,据我记忆,在延安的时候,我没有听说过。在九五五年划丁陈反党集团时没有听说过,在九五七年划ฐ我为右派时也没有听说过。我不能不多多思考。以毛主ว席那样个伟大的政治家,仅仅因为这两篇文章就召开那ว样个隆重严肃有历史意义แ的大会,而且,会前亲自和那ว末多的作家艺术家交换意见,会上又那末深刻๑地分析解释那末多的根本问题。会议是否还有什么别ี的内情,我不知道,也不愿乱ກ加揣测。世界上有许多事原不是些本分人可以揣测或理解的。

别了,同志们!朋友们!别ี了,亲人们!我们大家努力奋斗吧,我们还会再见的。

二十六探索

她怎么เ知道我的住处的,当时忘记问她了。我压根不曾想到我的住处能够保密,我以为ฦ任何人都可以随便闯来的。此后,她每过个ฐ月,或两个ฐ月便来我这里次。她从不同我谈政治,也不问我的生活情况,只是点点滴滴同我谈她的心曲,如读书๰后的感想,多半是些外国书๰,翻译过来的,或还没有翻译的。谈她认识的些文人的印象,这些人多半是我不认识的,是她在青岛大学的些同事,老辈的所谓新学家。这些她都当故事娓娓道来,在我只有颗十分空虚的寂寞的心的时候,也能勉强听下去。后来她便谈她的家庭生活,她的不幸的爱情。谈这些她也不动感情,只是放在心底,仍然像在讲部写得非常细腻动人的小说。我真同情她。好像中国的老老少少的妇女,都能引起我的同情,特别是像她这样有着颗美丽的心灵的知识分子。后来我也๣到她的家里去。她住在我这条街的对过,叫娃娃ใ桥。她是著名的桐城派方东树的后裔ศ。她的那个ฐ大家庭是个亦官亦商的人家,有很多房子。她住在侧院的三间大厅,后边是院子前边是小花园。绕过她的厅子,还可以进入她家的个更大的花园,只是那个园门不是常打开的。她住的三间厅子布置得很好。她带着三个女儿,用个ฐ娘姨ถ。她的丈夫另有外室住在上海。她家里非常安静,很少客来。我慢慢认识到,我和她来往,是无害的,便逐渐放宽了心。后来,九三六年我和党取得联系,就曾把她的家作为党与我通信联系的地点。

山上下雪,山下也下雪;而且还下雨。漫天雨雪霏霏,满地潮湿泥泞。我又冷又倦,缩在轿子里,蜷在车子里,任它颠颠๲簸簸,任它天昏地暗;我以为我生病了,以为我快死了。过了天夜,我被送回到南京城里的户人家,户普通的住宅。介绍我认识房主人时,说是姓曹,称曹先生,高高个ฐ儿,像个买卖人,很稳重的样子。他客气地对我说:“委屈你暂时在我这里住几天,房浅屋窄,照顾不周,有什么เ需要,告诉我们声,我太太会替你办。”我这才看见在他身后还站着个微微有点发胖的中年女人。他接下去又说道:“这院子里你什么地方แ都可以坐坐玩玩,只是不好出大门。嘿嘿,这我们有责任,我们担不起。这条巷๕子很小,巷口日夜有人,要出去是很难的。”我心里明白了,这里仍旧是监禁,只不过稍稍换了点形式。这时,押送我们回来的那伙人好像已经把物件都移交给屋主ว人似的就走了。这对曹姓夫妇便把我们引进间房子,间新的牢房。

我是不原谅他的,但那时我认为他讲的是真话。在我看得见的地方,他的确没有供出别的同志的住址,也没有写自首书。我想,只要他不是存心为敌人做事,不再陷害我和别的同志,假如他真能给我星半点帮助,我是可以忍耐下的。而且敌人明明知道我们的关系,在那种环境里,虽然我曾几次提出要和他分居,但那些掌握我的生命的人,只是置之ใ不理,我无法和他分开。我同冯达有时还要争吵,但无຀法做到完全决裂。

上楼,他们把冯达和我关在间房子里。这时我忍不住骂道:“真看不出你是个朝秦暮楚的人,哪里会想到เ是你把我出卖了!”

九二二二三年我在上海时期,仍只对都德的最后课有所感受,觉得这同般小说不同,联系到自己的国家民族,促人猛省。我还读到其他些亡国之后的国家的些作品,如波兰显克微支的你往何处去。我也读了文学研究会耿济之翻译的些俄国小说。我那ว时偏于喜欢厚重的作品,对托尔斯泰的活尸复活等,都能有所领会。这些作品便曰复日地来在我眼下,塞满我的脑子,使我原来追求革命应有所行动的热情,慢慢转到了对文学的欣赏。我开始觉得文学不只是消遣的,而是对人有启发的。我好像悟到些问题๤,但仍是理解不深,还是朦朦胧胧,好像张吸墨纸,把各种颜๨色的墨水都留下点淡淡的痕迹。

我对他这些话是不理解的,因此,我对秋白好像也不理解了。预感到什么不幸呢?预ไ感到什么可怕的不幸而哭了呢?有什么不祥๷之ใ兆呢?不过我究竟年轻,这事并没有放在心头,很快就把它忘了。我正思虑着做新า的准备,怎么说服我的母亲,使她同我样憧憬ä着到古都去的种种好处。母亲对我是相信的,但她也有种种顾虑。

次,她讲到เ她从法国回到เ广东上码头时的情景。当时女子剪头发的人很少,特别ี是像广州这样的大城市๦里,剪头发的便被认为是革命党。她那时进码头,就被群入围着看,说她是女革命党,还在背后指指点点。她是怎么对待的呢?我常想,如果是我,我定会生气的,会赶快离开那地方。可是,她却停步站下来,宣传妇女是跟男子样的,男女应平等,妇女要解放。我那时常想,为什么她想的或做的和我不样呢?为ฦ什么她所拥有的天下是那末宽广呢?为什么她当时没感到害羞或生气呢?为什么她想到要向人群宣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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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山,我是喜欢你的。你容纳了那末多豪情满怀的垦荒者,他们把这块小地方看成是新的生命之火的发源地,是向地球开战的前沿司令部ຖ。当年威震湘鄂,后来又扬名南泥湾的矿工出身的王震将军,就常驻节在这里,指挥千军万马,向大自然挑战,勒令土地献米纳粮,把有名的北大荒变成富饶的北大仓。这样场与大自然斗争与人们的好逸恶劳思想斗争的运动,怎能不激发我的战斗热情,坚决勇敢地投入伟大的建设者的行列中ณ去呢?可是,我又感到我成了棵严寒中的小草,随时都可能被阵风雪淹没。我恼恨自己的脆ะ弱。可是,再坚强,我也不能冲破阻拦我与世隔绝的那ว堵高墙,我被划为ฦ革命的罪人,我成了革命的敌人。我过去曾深深憎恶那ว些敌对阶级的犯罪分子,现在,怎能ม设想别人不憎恶我呢?我曾以为只要我离开了北京多福巷,只要我生活在新的人群里边,我的处境就可以天天变得好起来,现在,我到了密山,密山的人们对我不坏,我对密山的印象也很好。只是,那ว是因为ฦ人们还不知道我是谁,我在装ณ成个好人,个心里无事的普通人的样子,才能得到เ这份平等对待。假如我露出了插在我头上的标签,我还能这样平安无຀事吗?我就像发寒热病似的在不安中度日如年地过了天两天

十二见司令员

我在极度不安中用所有的精力准备着与王震同志的会面。记得远在九๡三六年十二月初,我随红军前方总政治部杨尚昆同志从保安到了定边的绍沟沿,前方แ的指挥员都集中到这里,研究怎样同胡宗南打最后的仗。我在这里见到肖克,见到陈赓,后来又有个穿狐皮领子大衣的军人走进窑洞,用湖南腔大声嚷道:“啊!听说来了个女作家,在哪里呀?”当时,我很惭愧,没有说话。他似乎是在对我说:“欢迎!欢迎!我们这里都是武将,没有文人。我们非常需要作家,是吗?”他又转向别ี的同志,然后高声笑着,走出去了。别人告诉我,他就是王震。以后大约我们还见过面,点过头。九๡四三年,中央党校秧歌队去南泥湾慰问三五九旅,我跟着去了,但是没见到旅长王震同志。全国解放后,他去了新疆。九五四年第次人民代表会议散会时,我挤在人群中,他忽然喊我,笑着说道:“你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我读过了,写得很好。”我惊诧了,而且脸红了。我没有想到เ像他那样的武将,政务繁忙,会有时间读我的小说,而且还那末直率了当来了个评价。我仓促间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只是感激地对他笑了笑。这以后我们没见面了。自然,像他这样的红军将领,我很早就听到过许多对于他的赞扬,我自己也是容易崇拜革命家的,王震这个ฐ人在我的心目中向就是有地位有分量的。但现在,我要到他的治下来接受劳动改造,现在要去见他,我将以什么เ态度,用什么เ心情,来向我向来崇敬的人谈话呢?自然,我现在不是个受欢迎的作家了,也不是曾得过他赞许的同志了,现在我成了革命的敌人,我是阶下囚,我将怎样开始我们的谈话呢?我能否继续把他当作个最能ม使我敞开胸怀,掏出颗受折磨的虔诚的破碎的心的同志呢?我能在他的面前๩为自己申辩哪怕只是短短的几句话几个字吗?难道我只能把他也看成是个神圣的法官,将要在他面前次又次地认罪吗?我在农垦局的会客室里等了会儿,后来被领到楼上局长的办公室。局长还没来,有两个ฐ像是秘书的人陪我坐着,彼此都不说话,我等着那最紧ู张最重要的刻๑。

我听到阵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高声的朗笑,我自然地站了起来,没有低头,望着前方,群人走进了屋。我张眼望去,王震同志正站在我对面,他落了座,也招呼我坐,我就坐下来了。我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默默地把眼睛望到远处,是副漠然的样子。他刚刚ธ在门外还笑来着,现在,他不笑了,静静地,可能ม是正看着我吧。他用种什么心情什么眼色看我呢?我感到他可能用个ฐ负责人的态度在对待我,他这时不会对我个人表示什么感情。我想,他过去并不很了解我,但是定会听到过许多对于我的这样那样的诽谤,尽管他读过我的篇小说。在漫长的经历中,他看见过的人,伟大的渺小的有功的有罪的无຀功无罪的都太多了。他经历过无຀数次的战斗,在战场上同敌人肉搏,他爱同志,他对人民对战士都非常热情,但他也处治过人,他是革命将军。我也不是毫无阅历的,也算是会观察人的,不是点不懂在什么时候最好怎么เ说怎么做。可惜我就是不愿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事。个人起码不能违背自己的良心。我便不声不响,什么也๣不说,等着他发话。

屋子里静极了,这时,没有旁้人说话的地步,大家都看着部长,等他说话。

王震同志自然没有过去那样对我的笑容了,但也不过分严肃。他只说:“思想问题嘛!我以为你下来几年,埋头工ื作,默默无闻,对你是有好处的。”这几句话我永远记得,而且的确对我很有好处。但这时,我只想:这些话也对,但并没有说到要害,很难怪他呵!王震同志接着说:“我已经叫他们打电话给八五三农场,调陈明来,同你道去汤原农场。那里在铁道线上,交通方便些,离佳木斯近,住处条件好些,让他们给你们栋宿舍。”

我仍然没有说话,他便又说下去了:“你这个人我看还是很开朗很不在乎的。过两年摘了帽子,给你条件,你愿意写什么就写什么,你愿意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这里的天下很大,我们在这里搞共产主ว义啊!”

他不再说了,可能是在等我。我踌躇了下,不知道该怎么说,想什么เ都不说,可是我突然说了:“契诃夫只活得四十年,他还当医生,身体也不好,看来他写作的时间是有限的,最多是二十年。我今年五十四岁,再活二十年大约是可以的,现在我就把自己看成是三十岁,以前๩什么都不算”说着说着,我发现自己้在这时还说这些大话的可笑,便停住了。我看出,大约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扯起契诃夫,他的表情平常漠然。是的,我们之间还是隔有座高山,这点也๣不怪他,他是个ฐ好同志,在这种时候,对我们这种人,肯伸出手来,即便是共产党员也是很少的,是极难得的。他真是个有魄力有勇气的同志,我感谢他,将永远感谢他。可是,真正的了解,则谈何容易啊!后来,他每年到เ垦区视察工作,还对我讲过许多话,给过我许多帮助,这都将在以后再说。

他给了我封写给佳木斯合江农垦局局长张林池同志的信,最后说了句:“安心等陈明,他两天就要到了。”我告辞走了出来,孤单单地独自人站在街头,无处可走。我慢慢走到山坡上,望着伸向远方的公路。陈明!陈明啊!你将从哪条路走来咧?

十三相会

第三天,吃过中饭,我正躺在床上百万\小!说,门呀的声开了,走进来个人。我认识他,但又觉得不是他了。这是怎么เ的?我下跳下床,陈明猛地扑过来,把我挡住了。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们时都说不出话来。我们分开才三个多月,他又黑又瘦,显得老了,但很有精神。他深深地望住我,怜惜地说:“只要在起,什么都好,是吗?”于是我们并排坐在床上,他向我讲他是何时得到通知的,他是怎么来的,他舍不得离开八五三农场,舍不得那同挖井筑房平地起家共过艰苦的战友。我摸着他的手,又粗又硬,简直不像他的手,这是他吗?就是他。还是几个月前我们分手时那样的知心,那ว样的体贴,我只能从他旧有的轮廓来印证他外形的变化。陈明发现了我的诧异,深沉地说:“我现在是个农工,个农业工人,常在风里雨里,太阳晒,怎会没有变化呢?不过,我的心是不会变的。共产党员,能上能下,什么事不能干?在多福巷的时候,我们就说过,今后要努力改变自己的社会存在,改变自己和社会的联系,改变自己的成分。今天,我在招待所的登记簿上填写成分时,我写的是农工。我感到自豪。我现在拿我的双手为社会主ว义服务,还用我的双手照顾ุ你,我只希望你快乐่些。你应该快乐地活下去,而且写文章。我们不背包袱,白手起家,从零做起,从负数做起,我们要在这里共同走出条路来。”

陈明和我总不是完全样的,他有些想法比较简单,而且从好处想得多。他也曾痛苦过,我永远记得,他在被开除党籍那天流的眼泪,个ฐ从来不流泪的人,忽然流泪了,而且,泪水是那样止不住地涌出来。我无法安慰他,只能陪着他哭,我懂ฦ得他,为ฦ他的那颗心而哭。但他以后再也不提这件事,好像他仍是个党员那样坚强地生活。他总是用些使人愉快的消息,些好的想法,来安慰我,支持我,鼓励我。我有时会觉得他太简单了,他可能还不全懂得我;但他却又使我常常想到เ,他怎么เ会不懂得我?正因为他太懂得我,所以才这样的。他把切忧愁都悄悄地放在他个人身上,而把乐观却捧给我,让我能过得稍微舒展些。我也的确因为他,因为他的支持,受他的影响显得更坚强些。假如他是个多愁善感,或者消极悲观的人,那我的心境定将是潭死水,毫无生气,终会被痛苦埋葬。我怎能不体贴他,而也振奋起来呢?

今天是七月日,招待所食堂的黑板上写着通知,党员同志都开会去了。我装着好像不知道这回事,陈明也不说话,我们表面上都很平静,可是我们不能安心躲在招待所的小房子里。我们凄然地走在大街上,在村边,在没有人的地方,默默行走。我想着过去,想到延安,那年在文协山头上开“七”纪念会,李又然吴伯箫,因申请入党未得批准,他们痛苦地离开大家,独自下山徘徊的情景。而现在我们却是被无຀辜地开除党籍,离开了母亲的怀抱,离开了战友同志,无亲无故,两个人形影相对,在这不毛之地,沉吟徘徊。整个下午,我们在密山寻找可走的地方。我们去火车站,买了车票,我们是从这里来的,明天将从这里出发。

车站像座农具仓库,路边排满了农业机械,许多人在这里观看抚摸。我们又走上山坡,陈明指点我,哪些路通往哪个农场,他是从哪条路来的。我们走向附近的停车场,上百部ຖ十轮卡车,停放在这里,是从各个农场来这里运输生产资料é和生活资料的。天黑了,我们不愿回招待所,便去小饭馆吃饭,在这里听到从农场来的人的谈话。这些谈话的内容,这些人物,都能ม引起我们对生活的向往和热爱,可以排愁解忧。陈明很像个ฐ农垦战士,人们都乐意问他点什么เ,他无຀所顾忌地讲故事给他们听,有时又加点幽默。人家欢喜同他接近,我自然而然地觉得轻松了许多。密山!我是喜欢你的,可是我们得离开你了,我们前面的路程可能是很好的吧!

七月二日຅,我们两个人便乘火车去佳木斯了。

十四李主ว任

到佳木斯后,我们自己找了个住处,佳木斯ั第二招待所。这是排临街的小屋,街上很热闹。这里我们没有熟ງ人,走在街上可以不顾虑有人认出我们。佳木斯ั是黑龙江省的个比较热闹的城市。

我们雇了辆马车,蹄声得得,掠街而过。陈明说笑道:“难道这不像驾英国皇家的马车吗?”马车路行去,走过几条街,便到了农垦局的政治部。我们弃车漫步,走进那ว已经显得陈旧的小楼房。在间屋子里,找到政治部的李主任。这人个子不高,看起来很朴实,也很平和,讲着南方แ人的北方话,请我们就坐,问了几句话,就打开了我从北京带来的那封介绍信。他看后,顿ู了顿,问我:“怎么不给工资,那你吃什么呢?”

我惶惑地结结巴巴地答道:“没有关系,我还有点存款,我还有公债券”好像这封介绍信是我自己写的,因为写得不好而抱歉,要请他谅解似的。

他更迟疑地用不理解的眼光看着我,并且说:“不能这么办。这是不合乎ๆ政策的。我要问问。”

我赶紧又说:“我还有钱。陈明还有工资。”他便又问陈明每月多少工资。陈明说:“在八五三农场时,每月二十八元。”他说:“来到这里,每月三十元吧,有意见吗?”陈明说:“由组织决定,没有意见。”隔了会儿,他又犹豫地问我:“这体验生活,你怎么样去体验呢?”说老实话,我对这点是没有仔细考虑过的。这时候临ภ时来想,要答复他实在答不出所以然,但很容易下使我意识到我现在的身份与从前不样了。我说,自然不是轻轻松松地到处走走,看看,访问,调查了。接着他就问起我的历史,问我是什么地方人,说在延安他见过我,知道我是个作家。他说长征时,他自己是照顾徐老的卫生员。我这时听便完全放心了,觉得又遇上了个好人。他是长征干部,长征过来的同志都是受过大苦大难很懂人情的人。这大约是个ฐ好同志。因为ฦ他没有把我当作敌人,而还是把我当个同志。就这点使我心里暖融融的,我直感激他。他在我脑子里留下了个ฐ好的深刻的印象。

十五新的家

三天后,我们从佳木斯ั乘火车到了汤原农场,住进了间约二十多平方米的刷็得粉白的空房子。只是墙上满是像孩子们涂得乱七八糟的图画和不成字体的字,还沾有许多干了的鸡粪,有两ä扇窗户,当西晒,空气充足。屋子里放了两ä张木板床,两张小桌子,两把凳子,我们忙着清理打扫,没有什么เ别的物质的欲望,我们十分满意。陈明忙着找到农场的邮局,订了报纸杂志,他觉得从此我们看不到เ文件了,我们又不能离开社ุ会,明知道以后看报的时间很少,便更要多订几种。第二天,他就到分配他去的第二生产队参加劳动了。我被准许休息两天。个ฐ人在陌生的环境里,在这新安的家里,整理下简单的行李,继续擦洗清扫那满是灰尘鸡粪的家具和满是鸡粪的地面。屋里很空荡,我有心让自己想些高兴的事情,但总是有点不得安宁。这几天所经历的生活,和遇见的些陌生的使人不免有点胆怯的群人,就像走马灯似的在我脑子中来回转动。我想来想去,实在没有什么เ人侮辱我,刺激我,可以说生活还是平静的。但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总要忐忐忑忑不安。有时嫌自己้太无所谓了;有时又嫌自己้太多心,太计较了。我原来不是这样的人,我是个比较豁达比较自由舒展无所顾虑的人。现在为ฦ什么对人热情不够?我又想,要热情干什么?现在谁也不需要你热情。比如在佳木斯,中央农垦部的副部长兼农垦局局长张林池同志看到我带给他的王震同志的亲笔信后,便向我们介绍合江垦区的整个情况和规划,还提出我们可以改换个ฐ地方แ,不必到汤原农场而去新兴的星火集体农庄。他说得很坦白,星火农庄比汤原农场好。可是我只说:“去汤原农场是王部长的意思,就按王部ຖ长的决定办吧。而且,汤原农场也定要变好的。在这变革中,我们更可以学习๤到东西。”他提议我们可以在佳木斯多停几天,看看佳木斯的工ื业以及其他方面的建设。我也只说:“还是先去农场报到,参观以后还会有机会的吧!”我简直成了个胆小怕事的侏儒!我恨我现在为什么变成了这个ฐ样子!我恨我自己,我不能ม恢复和保持我原有的洒脱和对新า鲜事物的热情。

汤原农场杜场长是准备就要调离的,他给我的印象,像是个没有什么准则,又没有什么作为ฦ的老同志,是团级干部,参加过抗日战争的。他对我很谦虚,可能过分谦虚了,使我疑心。他过去可能听到เ过我的名字,但对最近像雪片那样批判谩骂我的文章却漫不经心,所以还保持原来对我的印象。我自然应该感谢他。看得出他是有革命经历的。但我还没有看出他的老练热情,他好像还没有学会为ฦ人处世。他只用几句简单话就把我交给养鸡队个年轻的姜支书。姜支书又简单地说,为ฦ了照顾我上班少走路,就在鸡舍院内指定给我们间小屋,只有现在住的这间屋的半。后来他到我们屋里来,看到东西挤得满满的,连走路的地方都没有,他就让我们搬进现在这间大屋子的。陈明的班长何富有,下工后随陈明起来到新า居,看就说,怎么,把椅子也没有?这么大年纪了,我去想办法。果然,不会儿,不知道他从哪里搬来了把木头椅子。王震同志的亲笔信上要农场给我们栋房子,就算烟消云散。反正我们已经知足了,自然不会再提。这间房子的走廊上,院子里全是乱飞乱跑的鸡群和遍地的鸡粪垃圾。正是热天,那些气味总要送进屋里来的。家是有了个,我们在这里擦擦洗洗,时很难安定下来呵!

汤原农场场部的房子都是五十年代初期,铁道兵转业到东北时修建的营房,全是瓦顶红色砖墙,质量很高。营房中间个ฐ大院,南北两ä边是战士的集体宿舍,住个连队。我们靠西面这排过去是连部办公室俱乐部图书室,和夜晚值班干部的休息室。东面排是连队的伙房和食堂。现在个连队住的院子除了我住的间较大的和另外四个养鸡姑娘住的两小间外,其余所有的房子都是住的莱亨鸡,约有两千五六百只。院子很大,是鸡的运动场,白天,所有的鸡都在这里运动,或喂食。鸡舍每天打扫,但这运动场却经常不打扫。人要有事出入,要通过运动场,得很注意,免得踩上鸡粪。我是新来乍到,最使我担心的是鸡,特别是那些大公鸡竟都欺生。当我走过,总有几只鸡猛然向我扑来,我躲也躲不及,我越躲,它就越凶,我壮着胆子,向它们挥手,它们扑过来的就更多了。陈明如果不在家,我只得尽可能躲在屋子里,连去厨房附近厨房的门朝着院外打水,或去厕所都很不方แ便我真有点犯愁,过两天我要去鸡队上工,得给它们喂水喂食,我能怕它们扑,怕它们啄吗?不行,我不能让人家看出我的胆小,我得硬着头皮,还能怕鸡吗?我要劳动,怎么เ能怕鸡呢?太阳已๐经偏西,正晒在我屋子,这个ฐ家真热,热得人心里烦躁。为什么杜场长姜ä支书๰不另外给我们栋房子,硬要我们把家安在养鸡的院子里。这里到เ底是我的家,还是鸡的家呢?

十六展览

到了吃饭的时候,有人指点我们去食堂吃饭。昨天和今天上午我们只马马虎虎打了点开水,就着几片饼干就过去了。我明知食堂里人多,但不能ม不去,迟早总是要去的。食堂离我们住处有段距离,要横穿马路,走过场部办公室的排房子,再走进个同我们住的样大的大院。我走进这个院子,听到阵轰轰轰的人声,心里跳,我预感到将有场风暴,而且是我没有理解到的那末场大风暴。我想退回去,但已经走进院子,出去也๣不行了。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仍然很脆弱,我仍然害怕大群大群的人。我不由á地回想起,不,不是回想,是又掉进那些比针ฤ还尖比冰还冷的鄙夷的愤怒的目光中。我在北京已经展览过多次,也示众过,像旧社ุ会那ว些被处决的犯人,在行刑前插着木标游街示众样!在那ว些指指点点骂骂咧咧得意洋洋的嘲弄声中,畏ั畏缩缩地躲闪着,心比片片被人绞杀着更难过的那样战栗着。我曾以为只要离开北京,到农场来,可以悄悄地劳动,胼ภ手胝足,艰苦地为ฦ自己“赎罪”。现在看样子,食堂里的人多着咧,层层端着饭碗,好像排着队在那里,而且有许多人拥到เ门口来了!拥到เ门口看大右派,看我来了。两边房子里也拥出人来站在门口傻望。我记得九๡五七年的秋天,作家协会批斗我的会未完全结束,又命令我到政协礼堂去参加全国的妇女代表大会,要我交代。我真是胆战心惊。我心里想,要枪毙也๣可以,何苦又要我示众呢?我攥着陈明的手哭了起来,好像求他似的,好像他能保护我似的:“我不敢去呀!我怕,我怕呵!”陈明拥着我,安慰我道:“你又不是没有经过风雨的,你向都是坚强的。死都不怕,还怕什么示众。你尽管去,他们能把你怎样。人家愿意多看几眼,就让人看算了。”现在,我真有点懵了。陈明不等我清醒过来,抢先走在前边,我只得随后跟着,我们走进了食堂,立刻就淹没在人群里边了。人像墙似的围绕着我们,还跟着我们移动,只在我们四周,留着点距离。陈明若无其事,到厨房窗口,买了碗甲菜,碗丙菜,我拿着碗去盛饭。我们走到靠墙角落的张桌边,这里人少些,只有两ä三个ฐ人在附近吃饭。没有凳子,全都站着,那几个ฐ人冷冷地望着走到桌边去的我们。我自然不吭声。陈明装着坦然的样子跟我说话,我什么也听不清,心里怪他吃饭太慢,还要讲话,为什么不三口两口吃完了早回去,难道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感到自在吗?后来食堂里的人慢慢少些了,我才抬头,看见那些人大半是转业军人,有的还穿着军衣。军人还是见过点世面的,慢慢地他们自己้说话,也不屑于老看着我了,我才稍微松口气。厨房的菜还是做得可以的。我感到刚ธ才自己的可笑和讨厌的脆ะ弱。等到我们快吃完时,忽然几个年轻姑娘推推搡搡地走到เ我们桌前,很有兴致地围着我们的饭桌走了圈。我望了她们眼,觉得她们没有什么坏意。其中个长得非常漂亮,有很分明的眉眼,和嫩红的双颊的姑娘憨憨à地对我微笑了。陈明便对她们招呼说道:“你们笑,笑我们吃饭狼吞虎咽是吗?谁能都像你们,如同家雀啄食,老鼠偷油,沾上点点就行了?”她们群都大笑起来,好像她们忍了半天,没忍住,就下大笑了。后来我们道走出食堂。原来她们就是住在我们隔壁的那四个女饲养员,都才十八九岁,初中毕业刚从牡丹江种鸡场学了半年养鸡,学习结束后分配到เ汤原农场来当饲养员的。看样子她们什么都还不懂。右派,自然右派不是好人,只是她们没见过。现在忽然有两个从北京来的大右派在她们身边,她们就得好生看看,看看和普通人有什么不同,她们完全出于种好奇,如同在动物园观看关在铁笼里的老虎样,对被看的我们有点害怕,也有点怜悯。

十八拣蛋

畜牧队的姜支书๰是九四八年参加革命部队的,出身好,在连队当兵,没打什么大仗,就随军集体转业了。他有初中ณ毕业程度,待人有年轻人的热情随便,对我主动提出要参加鸡队劳动很表示好感。他再三对我说,杜场长嘱咐过,说我过去做文化工作,没有劳动习惯,现在年龄五十四岁,介绍信上说是来体验生活,没有说要劳动,因此对我的劳动,不做硬性规定,如果力所能及,她自己要求参加点劳动,也๣是可以的。姜支书不知道该怎样具体安排,便先把鸡队的工作仔细地向我介绍,把队长排长班长饲养员的情况也都毫不见外地告诉我,态度非常友好坦率。他带领我在鸡队参观,介绍我认识队长,班组长。后来他又征求我自己้对工ื作的意见,他以为最好按鸡队的生产顺序到每个车间都实习阵。这样,他先把我带到孵化组,把我交代给组长邓明春,又再三叮嘱我,如果感到เ累了,就回家休息,不要勉强,不要长久留在孵化的暗室,这里温度太高,湿度也大。听到这些,我暗自高兴,我又碰到了个ฐ好人,我应该虚心向他和他们学习。

孵化组组长邓ฑ明春是党员,九五。年参军入伍,跨过鸭绿江参加抗美援朝,在连队里当文书,九五七年转业到牡丹江种畜ไ场学习孵化,九๡五八年才调来汤原农场不久。这人个子矮小,精明机灵,会察言观色,能说会道。他边招呼我,边向我介绍情况。他把孵化的柜子打开,指给我看那层层排列在里面的种蛋,他转动孵化柜的圆架,另外个青年女工,个青年男ç工也跟着他干。他把我当作个初ม来乍到的学生,仔细讲解孵化的过程和操作方法。这样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个农村中的高小毕业生,现在在人烟稀少的北大荒被培养成了个精明强干懂得定的业务技术,又有定政治水平的基层干部。我从这里看到党的光辉,我非常高兴。忘记了我现在的身份,把他当个ฐ自己晚辈那样欣赏愉悦。

我就要求开始工作,邓明春分配我和另外个姑娘起选蛋,他说这是比较容易,也是比较简单的轻劳动。我就到另间堆满了鸡蛋的屋子里,从箱箱的鸡蛋里,个个拿出来分别挑选,把好的,合格的,能够孵化的留在边。那个同我道的姑娘,她手能ม拿五个ฐ蛋,我只能个ฐ个拿,最多能拿两个,而且动作很慢,我怎么也赶不上她,心里很慌。原以为ฦ这是轻劳动,但半个钟头下来,我的腰疼了,手指也发僵,我开始坐不住了。我原来就患脊ิ椎骨质增生,常常腰疼。九五二年曾到大连鞍山汤岗子治疗,后来又请中ณ医针灸,疼痛稍有减轻,但直是个不治的痼疾。开始我为什么没想到这点呢?我总以为ฦ最好参加点劳动,却没有向农垦局农场或姜支书๰讲清楚。现在刚坐下来选种蛋,轻劳动,才拣了半个钟头,怎好就不坚持,就对年轻组长说我不干,要回家去呢?我心里越嘀咕,腰越疼,手越僵,都急得出汗了。我心里想,是否先站起来,活动活动走几圈吧。并不是我不愿劳动,是身体有病嘛。可是我又命令自己้,再坚持半个ฐ钟头,哪能干会儿就停手?又过阵,我眼花,头晕,要倒下去。幸好,这时走来了张振辉。他是饲料室的组长,个ฐ由河北农村来支援边疆建设的青年,他是到孵化室来看热闹,看大右派的。他走进门,眼就看出我的不行了,忙说:“我说丁玲是啥样子,原来是个老太婆。呵!看,满头大汗,满脸຀通红,快歇息会儿吧。不要以为ฦ拣蛋不费力,从没有干过嘛。”他走过来拉住我的手,我就势扶着他才勉强站了起来,连腿也是硬的。邓明春忙从孵化室里走出来,抱歉似的说:“你回家休息去吧,身体好些了再来,不要勉强。”张振辉把我扶到เ院子里,阵风悠然吹过,我心里有点迷迷糊糊,觉得不该走,却很自然地慢慢走回家去了,顾ุ不上同他们告别,连交代声也没有。这第次上劳动课就这样下阵,我心里好懊恼呵!

十九远方แ来信

喂完了最后趟料é,天色黑下来了。畜牧队打夜班的老王头正在各个鸡舍里巡视,看有没有没关好的窗户,有没有没关好的小门洞,看火墙的炉火烧得旺不旺。我走出屋子,踩着冻实了的鸡粪和嵌着白色羽毛的硬梆梆的沙土地走到เ院子外面的路上,路边都是积雪。漫天灰濛濛的片,只有太阳刚ธ下去的那ว方还显着抹微微带紫或暗红的颜๨色;但这也๣不会长久,很快就要溶入那整个的灰濛濛里去的。我走在这里只是为着望望这灰色的寥阔的天,望望路边几株掉完了叶子的枯枝。路上没有人,即使在大白天,这里也๣是少人走的,这不是大路。点风也没有,是不是随着天,随着地都冻住了呢?不,不可能的,风总是会移动的,天的那ว边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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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自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