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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自己้向往的而又不容易实现的。他是自始至终与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他是个文学家,他的气质,他的爱好都是文学的。他说他自己是种历史的误会,我认为不是,他的政治经历原可以充实提高他的文学才能的。只要天假以年,秋白不是过早地离开我们,他定是大有成就的,他对党的事业将有更大的贡献。

这年春天,他去过趟广州。他几乎每天都要寄回封用五彩布纹纸写的信,还常夹的有诗。

暑假将到的时候,我提出要回湖南看望母亲,而且我已经同在北京的周敦祜王佩琼等约好,看望母亲以后,就直接去北京,到学习空气浓厚的北京学府去继续读书。这是她们对我的希望,也是我自己的新的梦想。上海大学也好,慕尔鸣路也好,都使我厌倦了。我要飞,我要飞向北京,离开这个狭小的圈子,离开两ä年多天也没有离开过以前๩不愿离开的挚友王剑虹。我们之间,原来总是致的,现在,虽然没有什么分歧,但她完全只是秋白的爱人,而这不是我理想的。我提出这个ฐ意见后,他们没有理由á反对,他们同意了,然而,却都沉默了,都像有无限的思绪。

我走时,他们没有送我,连房门也๣不出,死样的空气留在我的身后。阿董买了篓水果,云白送我到船上。这时已是深夜,水样的凉风在静静的马路上飘漾,我的心也随风流荡:“上海的生涯๹就这样默默地结束了。我要奔回故乡,我要飞向北方。好友啊!我珍爱的剑虹,我今弃你而去,你将随你的所爱,你将沉沦在爱情之中,你将随秋白走向何方呢?”

暑假

长江滚滚向东,我的船迎着浪ฐ头,驶向上游。我倚遍船栏,回首四顾,这是我有生以来第次独自长途跋涉แ,我既傲然自得,也不免因回首往事而满怀惆怅。十九๡年的韶华,五年来多变的学院生活,我究竟得到了什么呢?我只朦胧地体会到人生的艰辛,感受到心灵的创伤。我是无຀所成就的,我怎能ม对得起我那英雄的深隋的母亲对我的殷切厚望啊!

在母亲身旁是可以忘怀切的。我尽情享受我难得的那点点幸福。母亲的学校放假了,老师学生都回家了,只有我们母女留在空廓的校舍里。我在幽静的无所思虑的闲暇之中ณ度着暑假。

天,我收到剑๳虹的来信,说她病了。这不出我的意料,因为她早就说她有时感到เ不适,她自己并不重视,也没有引起秋白我或旁้人的注意。我知道她病的消เ息之ใ后,还只以为她因为没有我在身边才对病有了些敏感的缘故,我虽不安,但总以为过几天就会好的。只是秋白却在她的信后附写了如下的话,大意是这样:“你走了,我们都非常难受。我竟哭了,这是我多年没有过的事。我好像预感到什么เ不幸。我们祝愿你切成功,切幸福。”

我对他这些话是不理解的,因此,我对秋白好像也不理解了。预ไ感到เ什么不幸呢?预感到什么可怕的不幸而哭了呢?有什么不祥之兆呢?不过我究竟年轻,这事并没有放在心头,很快就把它忘了。我正思虑着做新的准备,怎么说服我的母亲,使她同我样憧憬着到古都去的种种好处。母亲对我是相信的,但她也有种种顾虑。

又过了半个月的样子,忽然收到剑虹堂妹从上海来电:“虹姊病危,盼速来沪!”

这真像梦样,我能相信吗?而且,为ฦ什么是她的堂妹来电呢?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千般思虑,万般踌躇,我决定重返上海。我母亲是非常爱怜剑๳虹的,急忙为我筹措路费,整理行装,我只得离开我刚刚领ๆ略๓到温暖的家,而又匆匆忙忙独自奔上惶惶不安的旅途。

我到เ上海ร以后,时间虽只相隔月多,慕尔鸣路已经完全变了样子,“人去楼空”。我既ຂ看不到剑虹她的棺木已经停放在四川ษ会馆;也见不到秋白,他去广州参加什么会去了。剑虹的两个堂妹,只以泪脸相迎;瞿云白什么都讲不出个道理来,默默地望着我。难道是天杀了剑虹吗?是谁夺去了她的如花的生命?

秋白用了块白绸巾包着剑虹的张照片,就是他们定情之后,我从墙上取下来送给秋白的那张。他在照片背后题了首诗,开头写道:“你的魂儿我的心。”这是因为我平常叫剑虹常常只叫“虹”,秋白曾笑说应该是“魂”,而秋白叫剑虹总是叫“梦可”。“梦可”是法文“我的心”的译音。诗的意思是说我送给了他我的“魂儿”,而他的心现在却死去了,他难过,他对不起剑๳虹,对不起他的心,也对不起我

我看了这张照片和这首诗,心情复杂极了,我有种近乎ๆ小孩的简单感情。我找他们的诗稿,本也没有了;云白什么也不知道,是剑虹焚烧了呢,还是秋白秘藏了呢?为什么不把剑虹病死的经过,不把剑๳虹临终时的感情告诉我?就用那末首短诗作为你们半年多来的爱情的总结吗?慕尔鸣路我是不能再待下去了!我把如泉的泪水,洒在四川会馆,把沉痛的心留在那ว凄凉的棺柩上。我像个受了伤的人,同剑虹的堂妹们同坐海船到เ北京去了。我个字也没有写给秋白,尽管他留了个通信地址,还说希望我写信给他。我心想:不管你有多高明,多么เ了不起,我们的关系将因为ฦ剑虹的死而割断,虽然她是死于肺病,但她的肺病从哪儿来,不正是从你那里传染来的吗?

谜似的束信

新的生活总是可爱的。在北京除了旧友王佩琼女师大的学生周敦祜北大旁้听生外,我还认识了新友谭慕愚现在叫谭惕吾,那时是北大三年级的学生曹孟君我们同住在辟才胡同的个补习学校里。我们相处得很投机,我成了友谊的骄子。有时我都不理解她们为什么对我那ว末好。此外,我还有不少喜欢我或我喜欢的人,或者只是互相亲近的般朋友。那时,表面上,我是在补习数理化,实际我在满饮友谊之ใ酒。我常常同这个人在北大公主楼在马神庙的庭院中的月下,坐大半晚,畅ม谈人生;有时又同那个人在朦朦胧胧的夜色中漫步陶然亭边的坟地,从那些旧石碑文中寻找诗句我徜徉于自由生活,只有不时收到เ的秋白来信才偶尔扰乱我的愉悦的时光。这中间我大约收到过十来封秋白的信。这些信像谜样,我直不理解,或者是似懂非懂ฦ。在这些信中,总是要提到เ剑虹,说对不起她。他什么地方แ对不起她呢?他几乎每封信都责骂自己้,后来还说,什么人都不配批评他,因为他们不了解他,只有天上的“梦可”才有资格批评他。那末,他是在挨批评了,是什么人在批评他,批评他什么呢?这些信从来没有直爽地讲出他心里的话,他只把我当做可以了解他心曲的,可以原谅他的那样个对象而絮絮不已。我大约回过几次信,淡淡地谈点有关剑虹的事,谈剑虹的真挚的感情,谈她的文学上的天赋,谈她的可惜的早殇,谈她给我的影响,谈我对她的怀念。我恍惚地知道,此刻我所谈的,并非他所想的,但他现在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所苦呢?他到底为什么要那末深地嫌厌自己,责骂自己้呢?我不理解,也不求深解,只是用带点茫茫然的心情回了他几封信。

是冬天了,天傍晚,我走回学校,门房拦住我,递给我封信,说:“这人等了你半天,足有两个ฐ钟头,坐在我这里等你,说要你去看他,地址都写在信上了吧!”我打开信,啊!原来是秋白。他带来了些欢喜和满腔希望,这回他可以把剑虹的切,死前的切都告诉我了。我匆匆忙忙吃了晚饭,便坐车赶到前门的家旅๓馆。可是他不在,只有他弟弟云白在屋里,在翻阅他哥哥的些什物,在有趣地寻找什么,后来,他找到เ了,他高兴地拿给我看。原来是张女人的照片。这女人我认识,她是今年春天来上海ร大学,同张琴秋同时入学的。剑๳虹早ຉ就认识她,是在我到上海之ใ前,她们同参加妇女活动中ณ认识的。她长得很美,与张琴秋同来过慕尔鸣路,在施ๅ存统家里,在我们楼下见到过的。这就是杨之ใ华同志,就是直爱护着秋白的,他的爱人,他的同志,他的战友,他的妻子。见这张照片我便完全明白了,我没有兴趣打听剑虹的情况了,不等秋白回来,我就同云白告辞回学校了。

我的感情很激动,为了剑虹的爱情,为了剑虹的死,为了我失去了剑虹,为了我同剑虹的友谊,我对秋白不免有许多怨气。我把我全部的感情告诉了谭惕吾,她用冷静的态度回答我,告诉我这不值得难受,她要我把这切都抛向东洋大海ร,拋向昆仑山的那边。她讲得很有道理,她对世情看得真透彻,我听了她的,但我却连她也同疏远了。我不喜欢这种透彻,我不喜欢过于理智。谭惕吾直也不理解我对她友谊疏远的原因。甚至几十年后我也顽ื固地坚持这种态度,我个ฐ人常常被种无຀法解释的感情支配着,我再没有去前门旅舍,秋白也๣没有再来看我。我们同在北京城,反而好像不相识样。

又过了个多月,我忽然收到封从上海发来的杨之华给秋白的信,要我转交。我本来可以不管这些事,但我早仍去找到了夏之ใ栩同志。夏之栩是党员,也在我那个ฐ补习学校,她可能ม知道秋白的行踪。她果然把我带到当时苏联大使馆的幢宿舍里。我们走进去时,里边正有二十多人在开会,秋白见我就走了出来,我把信交给他,他言不发。他陪我到他的住处,我们同吃了饭,他问我的同学,问我的朋友们,问我对北京的感受,就是句也๣不谈到王剑虹,句也不谈杨之华。他告诉我他明早ຉ就返上海,云白正为他准备行装。我好像已经变成了个老人,静静地观察他。他对杨之华的来信点也不表示惊慌,这是因为他定有把握。他为什么不谈到剑虹呢?他大约认为谈不谈我都不相信他了。那末,那些信,他都忘记了吗?他为什么句也不解释呢?我不愿同他再谈剑๳虹了。剑虹在他已成为ฦ过去了!去年这时,他是种怎样的情景,如今,过眼云烟,他到底有没有感触,有什么เ感触。我很想了解,想从他的行动中来了解,但很失望。晚上,他约我同去看戏,说是梅兰芳的老师陈德霖的戏。我从来没有进过戏院,那时戏院是男ç女分坐,我坐在这边的包厢,他们兄弟坐在对面包厢,但我们都没有看戏。我实在忍耐不住这种闷葫芦,我不了解他,我讨厌戏院的嘈杂,我写了个字条托茶房递过去,站起身就独自回学校了。从此我们没有联系,但这束信我直保存着作为我研究个人的材料。九๡三二年在上海时,我曾把这些信同其他的许多东西放在我的朋友王会悟那里。同年我被捕后,雪峰适夷把这些东西转存在他们的朋友谢澹如家。全国解放以后,谢先生把这些东西归还了我。我真是感谢他,但这束信,却没有了。这些信的署名是秋白,而在那时,如果在谁那里发现“瞿秋白”这几个ฐ字是可以被杀头的。我懂得这种情况,就没有问。这束用五色布纹纸写的工工ื整整秀秀气气的书๰信,是束非常有价值的材料é。里边也许没有宏言谠论,但可以看出个伟大人物性格上的心理上的矛盾状态。这束信没有了,多么เ可惜的束信啊!

韦护

我写的中篇小说韦护是九二九年末在小说月报上发表的。韦护是秋白的个别名,他是不是用这个名字发表过文章我不知道。他曾用过“屈维陀”的笔名,他用这个名字时曾对我说,韦护是韦陀菩萨的名字,他最是疾恶如仇,他看见人间的许多不平就要生气,就要下凡去惩罚坏人,所以韦陀菩萨的神๰像历来不朝外,而是面朝着如来佛,只让他看佛面。

我想写秋白写剑虹,已有许久了。他的矛盾究竟在哪里,我模模糊糊地感觉些。但我却只写了他的革命工作与恋爱的矛盾。当时,我并不认为秋白就是这样,但要写得更深刻些却是我力量所达不到的。我要写剑虹,写剑虹对他的挚爱。但怎样结局呢?真的事实是无法写的,也不能以她的死了事。所以在结局时,我写她振作起来,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气战斗下去。因为她没有失恋,秋白是在她死后才同杨之华同志恋爱的,这是无可非议的。自然,我并不满意这本书๰,但也๣不愿舍弃这本书。韦护虽不能栩栩如生,但总有些影子可供我自己回忆,可以作为后人研究的参考资料。

九三零年,胡也频๗参加党在上海召开的个会议,在会上碰到เ了秋白。秋白托他带封信给我。字仍是写得那样工ื工整整秀秀气气,对我关切很深。信末署名赫然两个字“韦护”。可惜他句也没有谈到对书๰的意见。他很可能ม不满意韦护,不认为韦护写得好,但他却用了“韦护”这个名字。难道他对这本书还寄有深情吗?尽管书中人物写得不好不像,但却留有他同剑虹段生活的遗迹。尽管他们的这段生活是短暂的,但过去这段火样的热情,海样的深情,光辉温柔诗意浓厚的恋爱,却是他毕生也难忘的。他在他们两个最醉心的文学之中的酬唱,怎么เ能从他脑子中划出去?他是酷爱文学的,在这里他曾经任情滋长,尽兴发挥,只要他仍眷恋文学,他就会想起剑虹,剑虹在他的心中是天上的人儿,是仙女都是他信中的话;而他对他后来毕生从事的政治生活,却认为是凡间人生,是见义แ勇为,是牺牲自己้为人民,因为他是韦护,是韦陀菩萨。

这次我没有回他的信,也无຀法回他的信,他在政治斗争中的处境,我更无从知道。但在阳历年前的某个ฐ夜晚,秋白和他的弟弟云白到เ吕班路我家里来了。来得很突然,不是事先约好的。他们怎么เ知道我家地址的,至今我也记不起来。这突然的来访使我们非常兴奋,也๣使我们狼狈。那时我们穷得想泡杯茶招待他们也不可能ม,家里没有茶叶,临时去买又来不及了。他总带点抑郁,笑着对我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现在是个ฐ有名的作家了。”他说这些话,我没有感到丝嘲笑,或是假意的恭维。他看了我的孩子,问有没有名字。我说,我母亲替他取了个名字,叫祖林。他便笑着说:“应该叫韦护,这是你又伟大作品。”我心里正有点怀疑,他果真喜欢韦护吗?而秋白却感慨万分地朗诵道:“田à园将芜胡不归!”我听,我的心情也沉落下来了。我理解他的心境,他不是爱韦护,而是爱文学。他想到เ他最心爱的东西,他想到多年来对于文学的荒疏ຕ。那末,他是不是对他的政治生活有些厌倦了呢?后来,许久了,当我知道点他那时的困难处境时,我就更为他难过。我想,个复杂的人,总会有所偏,也总会有所失。在我们这样变化激剧的时代里,个人常常是不能左ุ右自己้的。那时我没有说什么เ,他则ท仍然带点忧郁的神情,悄然离开了我们这个虽穷却是充满了幸福的家。他走后,留下缕惆怅在我心头。我想,他也许会想到王剑๳虹吧,他若有所怀念,却也只能ม埋在心头,同他热爱的文学样,成为他相思的东西了吧。

九๡八0年元月二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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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๔章胡也频

漂泊者

九二五年暑假,我住在常德我母亲学校的时候,有天,听见大门咣咣的响,我与母亲同去开门。我们都不得不诧异地注视着站在门外的那个穿着月白长衫的少年。我母亲诧异这是从哪里来的访问者;我也๣诧异这个ฐ我在北京刚刚ธ只见过两三次面萍水相逢印象不深的人,为什么远道来访。但使我们更诧异的是这个少年竟是孑然身,除套换洗裤ไ褂外便什么也没有,而且连他坐来的人力车钱也是我们代付的。

在这所作为校舍的空寂的庙宇里,原来只响着我母亲的读书๰声,她每天按时读古书写字,孜孜不倦地啃着几本刚买຀来的唯物辩证法的书籍;还有我的单调的不熟ງ练的琵琶声。当时五卅运动所激起的爱国情绪还笼罩着我母亲的整个ฐ身心,她高谈阔论,叹古伤今,向我们讲述着她几十年的生活经历,痛斥帝国主义แ封建主义的毒害。我呢,好像个战败的勇士,归林的倦鸟,我用极复杂的心情反刍着近几年来自己所遇到เ的人和事,以及我曾有的向旧社会的出击,与颓丧的感怀。在母亲面前,我是惭愧的,只觉得辜负了她对我的希望和信任。我极想重鼓双翅,飞越万水千山。可是,哪里是我向往之处?哪里是我安身立命之所?哪里将成为我生的归宿?我身虽然回到家了,回到母亲的身边了,但颗心呵,仍彷徨于高山峡谷之间,奔腾在汹涌的大海与温柔的湖水之间。古琴曲,梅花三弄十面埋伏都诉不出我的抑郁忧伤。而也频๗却像只漂流的小船停靠在风和曰丽的小港。他天到晚,似乎ๆ充满了幸福的感觉,无所要求,心满意足,像占有了整个世界ศ样那末快乐。过去,他很少知道我母亲所经历的身世,对我们家庭所处的社ุ会也๣是陌生的,对我过去在上海的朋友们更是没有接触过。他津津有味地听着,后来曾摄取其中ณ的某些片断写过小说。但他最熟悉的是个漂泊者的生活,饥饿寒冷,孤单寂寞,冷淡的人世,和求生的奋斗。但他很少喋喋饶舌,他常常痴痴呆坐,咬着手指,然后写下几首悲愤的惆怅的诗篇。只有从他的诗里面才能理解他为ฦ人世困苦冷酷和缺少天伦之乐缺少友谊而感到刺๐痛,并从而铸成了颗坚强的心。他虽然在我们这里,在这所空廓的庙堂里,日子过得无忧无຀虑,但他的心仍然沉沦在长久的漂泊生活中,不过,他似乎又并不以为意。

这年秋天,我们住在北京西山碧云寺下个村子里的时候,他对我说,多少年没有穿过新棉衣了,在这寒冷的北方,如果有件新棉衣该是多么暖和呵!我们计算了下手里的钱,买຀了两段布两斤棉花。我自己动手,替他缝了件棉袍,他实在喜欢。可是,棉袍缝好后穿,小了,穿是可以勉强穿,只是有点像女人的旗袍。怎么办呢?再另缝件,是不可能了。我的懊ิ丧不用说了。可是,他想出主意来了,把这件新的送到เ当铺当了,换几个ฐ钱买຀点新棉花,塞到เ他身上穿着的件刚从当铺里取出来的旧夹袍中就可以了,还算件新棉衣。至于夹袍,到了明年春天再说吧。于是我们便只得又花车钱进城,把花七元钱制ๆ的新า布新า棉花和我的缝工共当了四元钱๥,买了元钱棉花,再花车钱回到城外碧云寺,仍由我拆洗缝补。他很满意地穿上了,还说只要棉花是新的,就很暖和了。

他没有几个朋友,因为我对他的朋友们要求太高,常在他面前吐露我的偏激,因此他们来往逐渐少了。可是他从来也没有说朋友们的句坏话或讽刺话。我现在搜寻记忆,也想不出他说过任何朋友或作过朋友或当做朋友来往过的人的句不好听的话。有次来了个ฐ法政学院的他过去在大沽口海军学校的同学。这个人穿着华丝葛面子的皮袍,里边是副雪白的几道弯羊皮统子,是个阔少爷。他冒着北风光临我们的茅庐,实在该是蓬荜生辉。可是我们无法招待,因为只剩元钱,准备第二天进城找曹孟君左ุ恭或是别的人借钱用的。但也频๗却欢天喜地,很慷慨地把这元钱全部为他的朋友准备了顿ู丰盛的晚餐。客人舒服地睡了夜,早起还吃了莲子粥是他点名要吃的,然后高高兴兴地坐车走了。我们在他走后,踽踽步行进城。也频๗兴致冲冲,好像走这四十里路是应该的,是十分快乐的事。

他的确喜欢进当铺,说他喜欢,或许是委屈了他。他没有钱,但花钱๥却很大方,把我母亲替我缝的件绸棉袍也拿去当了。我母亲再三对我说过:“从你父亲死后,几乎没有给你做件好衣服,就这件,也๣很不容易,你爱惜着穿吧。”但我只穿了几次,就给送进了当铺。我母亲的个好朋友,特别买຀了两套银质的餐具送我,也频高兴地接受了。他不是为了摆设,也不是为了享受,而是因为它值钱๥,是当铺老板欢喜的物件。果然没有几天,它们就存放在当铺里了。个ฐ穷人是很少能从当铺里赎回衣物的。过半年半年就死当不取,就完全归当铺老板了。不过平时只要有了稿费,也๣频总是舍得为我买຀最好的衣料果品稿纸和笔的。

也๣频虽然不喜欢谈他的家事,但从他的诗小说里都能感到เ他是非常留恋他的童年生活的。他对他的母亲和那ว个当兵的弟弟是非常怀念的。他的个弟弟为生活所迫,很年轻就当兵了,在陈炯明的部队,为军阀内战而当了炮灰。

九๡二八年我们住在杭州西湖,天,在岳坟附近看见个十二岁的小男ç孩,长得很俊秀。也๣频就同我谈到他的小弟弟,想把他带在身边,我们自己把生活开支更紧ู缩些,负担他的生活和教育。我也是失去过弟弟的人,自然赞同。也๣频便写信回家了。不久ื,他的第四个ฐ弟弟,十五六岁的样子,突然来到杭州我们的住处。原来也๣频的母亲已经带着她的两个ฐ小儿子到了上海。他们对也๣频抱着太大的希望,说也频在大地方出了书是出版了册薄薄的剧本,每月收入二百元钱,他们不再回老家了,要跟着当老太太和小少爷了。他这个ฐ赶到杭州的弟弟,也向也๣频๗开口,希๶望给他买辆自行车上学。那时自行车很少,我们自己思想上从来没有过这些物件的影子。我们不得不放弃在杭州写作的计划,要马上赶回上海,安顿他母亲和弟弟。从传统的家庭关系来说,也频在家是长子,应该赡养他的母亲和弟弟们。可是当时两个穷作家,自己每月最低的生活费都不能稳定的时候,怎么能ม承担这突如其来的重负?幸好,阿毛姑娘六七十元的稿费刚刚寄到,我们便连夜退了租房,赶回上海。他母亲看到我们经济上实在拮据,又舍不得小儿子同我们道过飘零的苦日子,便要也频每月寄她三十元,后来商量减到二十元,她便带儿子回老家。这样我们张罗开销了旅๓馆费买了船票຀等等,母子三人才掉头走了。他们走后,我们找到เ间八元钱๥个月的亭子间,安下身来。每月二十元的诺言,三个月以后,再无法继续,就停止了。也频๗从此也就不敢再发善心扶养他的小弟弟了。九三七年抗战开始后不久ื,我给在福州的也频的父亲写了封信,让他的小儿子拿我的信到南京找八路军办事处,介绍到陕北来。我是向周恩来同志请示过,而且被批准了的。那ว个时候,敌寇入侵,抗日军兴,局势动荡,陕北更加艰苦,如果没有抗日຅革命的要求是很难骤下决心的。我自然又是枉自热心了场。

也频生都在贫困中度过。九三年他被捕时,穿的是朋友借给他的件袍子。他牺牲以后,我在家清检遗物,只有两纸当票຀,两套换洗的衬衣裤都早送到龙华监狱去了。我同他共同生活的几年中,我没见过他为ฦ钱为ฦ缺衣少食为个人前๩途而皱过眉,担过心,或郁郁不乐。他总是不倦地读书๰作诗写文。

出版编辑工作

上海ร的房东不像北京的公寓老板,在北京时也频因为交不出房租,被老板留着为他的儿子补习๤功课。在碧云寺居住时,房东看见我们在很冷的时候,整天在外边晒太阳,只到晚上才生次火炉,又看见我们天天只吃菠菜面条,便自动告诉我们房租还可以欠着。而在上海呢,房东就不那末客气了。到日子交不出房租,你就得看面孔,听冷言碎语,过三五天还没有交,房东就逼上门来,个ฐ月再交不出来,就得赶你,还得扣家具,倘若家具也是租来的,那就扣箱子铺盖。这时我们虽然已经有了间亭子间,可是曰月还是不饶人。正好彭学沛在上海的中央日报当主编,是“现代评论”派,沈从文认识他,由沈从文推荐胡也频去编副刊。也频当时不完全了解报纸情况,只以为是“现代评论”派,而且九二六年九二七年我们困处北京时,北京的京报已停刊â或迁走,只剩ທ晨报与现代评论,间或可以对滞留北京的作家们有点周济,零零星星给点稿费糊口。那时胡也频每月可以有三五元七八元的稿费收入,以贴补我母亲每月寄我二十元生活费的不足。胡也频๗不属于“现代评论”派,但因沈从文的关系,便答应到เ中央日຅报去当副刊编辑,编了两ä二个ฐ月的红与黑副刊。每月大致可以拿七八十元的编辑费和稿费。以我们向的生活水平,这简直是难以想像的优遇。但不久ื,我们逐渐懂ฦ得要从政治上看问题,处理问题๤,这个副刊是不应继续编下去的虽然副刊的日常编辑工ื作,彭学沛从不参与意见。这样,也๣频便辞掉了这待遇优厚的工作。那时我们倚文为生,卖稿不易,收支不平衡,更不稳定。而我母亲在大革命后又失业,三个ฐ学校的事,县当局都不要她插手了。她没有了收入,寄住在朋友的屋里,每月靠朋友分点房租给她,她不能再接济我们了。于是我们也๣想模仿当时上海ร的小出版社,自己้搞出版工作。小本生意,只图维持生活,兼能ม出点好书๰。这时正好也频父亲来上海,答应设法帮我们转借千元,每月三分利。我对办出版社,虽认为是好事,可是不赞成借钱๥举债。我小时在家,母亲就再三告诫过,无论怎样穷也๣不要借债,我父亲就是借了债,死后我母亲受逼不过,只得变卖全部家产还债。我母亲自己总是省吃俭用,从不借债,生贫困,却不曾为ฦ人所迫。但也๣频不以为然,他满有把握。沈从文也支持他,也๣还有朋友赞成。于是“红黑出版社ุ”和红黑月刊â都办起来了。我们拿借来的钱在萨坡赛路二百。四号租了栋三层楼的楼底的房子。今年我路过上海ร时去看,房子依旧ງ,只是街名改为淡水路,门牌号码也改了。那ว时,楼下做出版处,雇用了个ฐ干事秘书๰之类的人,用了两ä个月,他大约看出这个出版社的前途渺茫,就辞职不干了。我和也频,后来加上我母亲住在二楼,沈从文和他妹妹岳萌住三楼,有个时期他母亲来了,也住在三楼,沈从文的哥哥和弟弟也短时住过。我们两家人各自起火做饭。这就是九三三年我被国民党绑架,社ุ会上传说我死了之后,在记丁玲书中所说的三个ฐ人“同住”。这本书我直没有机会读到。直到去年由位在我国教书的日本专家送我两本,我才得以读到。他告诉我这本书๰已在香港重版,是现今欧洲美国日本研究丁玲的最重要的资料é,他并提出了许多疑问上述所谓“同住”,就是问题之。国内外来信询问的也频不乏人。我只得在这里附带说明下,也是对好心的读者的个答复。我们在萨坡赛路没有住到年,沈从文搬去吴淞中国公学,我们也搬了家,出版社就关门了。

“红黑出版社”存在的半年多里,出版过六七期月刊,七八本书。沈从文和我都做了些工作,但所有事务,主要是也频个人承担。如跑印刷厂校对同书๰局商谈代销收款等等,都是他做。也频๗没有读书人的秀才架子,和工人谈工作,和商人谈生意,他都无所谓,无所怕。要动手帮忙,就卷起袖子干。他曾是个金铺学徒,有劳动人民的气质。他不像有些绅士或准绅士,戴着有色眼镜看世界ศ,把世界ศ全看扁了,卖弄着说点有趣的话,把才能全表现在编纂故事上,甚至不惜造点小谣,以假乱ກ真,或者张冠李戴,似是而非,哗众取宠。

出版社ุ关门后,剩下的事便是还债,沈从文给了三百来元,也๣频把在山东教书的工资拿了出来,还缺三百五十元,最后由我向母亲要了来,才把本利并还清。

九八0年十月

第7章个ฐ真实人的生

阳历十月七号,十月革命节的那天,我进了医院。八号那ว天,雷雨很大,九๡十点钟的时候,也๣频到เ医院来看我。我看见他两个眼睛红肿,知道他夜没有睡,但他很兴奋地告诉我:“光明在我们的前面已经完成了。你说,光明不是在我们前面吗?”中午我生下了个男孩。他哭了,他很难得哭的。他是为同情我而哭呢,还是为幸福而哭呢?我没有问他。总之,他很激动地哭了可是他没有时间陪我们,他又开会去了。晚上他没有告诉我什么,第二天他才告诉我,他在左联的全体会上,被选为出席苏维埃第次代表大会的代表。并且他在请求入党。这时我也哭了,我看见他在许多年的黑暗中挣扎摸索ิ,找不到条人生的路,现在找着了,他是那ว样有信心,是的,光明在我们前๩面,光明已经在我们脚๐下,光明来到了。我说:“好,你走吧,我将人带着小平。你放心!”

等我出医院后,我们口袋中已经个ฐ钱也没有了。我只能和他共吃客包饭。他很少在家,我还不能下床,小孩爱哭,但我们生活得却很有生气。我替他看稿子,修改里面的错字。他回来便同我谈在外面工作的事。他是做左联工农兵文学委员会工作的,他认识几个工人同志,他还把其中个ฐ引到เ过我们家里。那位来客点也不陌生,教我唱国际歌,喜欢我的小孩。我感到种从来没有过的新鲜情感。

为着不得不雇奶妈,他把两件大衣都拿去当了。白天穿着短衣在外边跑,晚上开夜车写篇短篇小说。我说,算了吧,你不要写那ว不好的小说了吧。因为我知道他对他写的这篇小说并不感兴趣。他的情绪已๐经完全集中在去江西上面。我以为我可以起来写作了。但他不愿我为ฦ稿费去写作。从来也是这样的,当我们需要钱๥的时候,他就自己去写;只要我在写作的时候,他就尽量张罗,使家中生活过得宽裕些,或者悄悄去当铺,不使我感到เ丝毫经济压迫,有损我的创作心情。直到เ现在,只要我有作品时,我总不能不想起也频,想起他对于我的写作事业的尊重,和尽心尽力的爱护与培养。我能把写作坚持下来,在开始的时候,在那样段艰苦的时候,实在是因为ฦ有也频那种爱惜。

他的入党申请被批准了,党组织的会有时就来我们家里开。事情天天明显,他又在上海ร市七个团体的会上被选上,决定要他去江西。本来商量我送小平回湖南,然后我们同去的,时间来不及了。只好仍做他人去的准备。后来他告诉我,如果我们定要同去的话,冯乃超同志答应帮我们带孩子,因为ฦ他们也有个孩子。这件事很小,也没成功,但当时我们夜没睡,因为第次感到同志的友情,阶级的友情,我也才更明白我过去所追求的很多东西,在旧社ุ会中永远追不到เ,而在革命队伍里面,到处都有我所想像的伟大的情感。

这时沈从文从武汉大学来上海了。他看见也频穿得那样单薄,我们生活得那ว样窘,就把他件新海虎绒袍子借给也频๗穿了。

月十七号了,也频๗要走的日子临近了。他最近常常去苏维埃代表大会准备会的机关接头。我们切都准备好了,只等着走。这天早ຉ晨,他告诉我要去开左联执委会,开完会后就去从文那ว里借两块钱买挽联布送房东,要我等他吃午饭。他穿着暖和的长袍,兴高采烈地走了。但中ณ午他没有回来。下午从文来了,是来写挽联的。他告诉我也频十二点钟才从他那ว里出来,说好买了布就回来吃饭,并且约好他下午来写挽联。从文没有写挽联,我们无声地坐在房里等着。我没有地方可去,我不知道能够到哪里去找他。我抱着孩子,呆呆地望着窗外的灰色的天空。从文坐了会儿走了。我还是只能静静地等着命运的拨弄。

天黑了,屋外开始刮起风来了。房子里的电灯亮了,可是却沉寂得像死了人似的。我不能待下去,又怕跑出去。我的神经紧张极了,我把切都往好处想,切好情况又都不能镇静下我的心。我不知在什么时候冲出了房,在马路上狂奔。到后来,我想到乃超的住处,便走到福煦路他的家。我看见从他住房里透出淡淡的灯光,去敲前门,没有人应;又去敲后门,仍是没有人应。我站在马路中大声喊,他们也听不见。街上已经没有人影,我再要去喊时,看见灯熄了。我痴立在那里,想着他们温暖的小房,想着睡在他们身旁的孩子,我疯了似的又跑了起来,跑回了万宜坊。房子里仍没有也频๗的影子,孩子乖乖地睡着,他什么也๣不知道啊!啊!我的孩子!

等不到天大亮,我又去找乃超。这次我走进了他的屋子,乃ี超沉默地把我带到เ冯雪峰的住处。他也刚刚起来,他也๣正有个婴儿睡在床上。雪峰说,恐怕出问题了。柔石是被捕了,他昨天同捕房的人到个书店找保,但没有被保出来。他们除了要我安心以外,没有旁的什么办法,他们自己每天也๣有危险在等着。我明白,我不能再难受了,我要挺起腰来,我要个人生活。而且我觉得,这种事情好像许久以来都已经在等着似的,好像这并非偶然的事,而是必然要来的样。那ว末,既然来了,就挺上去吧我平静地到了家。我到家的时候,从文也๣来了,交给我张黄|色粗纸,上边是铅笔写的字,我看就认出是也频๗的笔迹。我如获至宝,读下去,证实也频๗被捕了,他是在苏维埃代表大会准备会的机关中被捕的。他的口供是随朋友去看朋友。他要我们安心,要我转告组织,他是决不会投降的。他现住在老闸捕房。我紧紧握着这张纸,我能怎样呢。我向从文说:“我要设法救他,我定要把他救出来!”我才明白,我实在不能ม没有他,我的孩子也不能没有爸爸。

下午李达和王会悟把我接到他们家里去住,我不得不离开了万宜坊。第二天沈从文带了二百元给我,是郑振铎借给我的稿费,并且由郑๳振铎和陈望道署名写了封信给邵ๅ力子,要我去找他。我只有颗要救也频的心,没有什么เ办法,我决定去南京找邵力子。不知什么人介绍了个可以出钱买的办法,我也去做,托了人去买຀。我又找了老闸捕房的律师,律师打听后向我说,人已๐转到เ公安局。我又去找公安局的律师,回信又说人已转在龙华司令部。上海从十八号就雨雪霏霏,我因产后缺乏调理,身体很坏,天到晚在马路上奔走,这里找人,那里找人,脚上长了冻疮。我很怕留在家里,觉得人在跑着,希望也像多点似的。跑了几天,毫没有跑出个头绪来。但也频๗的信又来了。我附了个回信去,告诉他,我们很好,正在设法营救。第二天我又去龙华司令部看他。

天气很冷,飘着小小的雪花,我请沈从文陪我去看他。我们在那里等了上午,答应把送去的被子换洗衣服交进去,人不准见。我们想了半天,又请求送十元钱进去,并要求能得到เ张收条。这时铁门前探监的人都走完了,只剩我们两人。看守答应了。会儿,我们听到เ里面有阵人声,在两重铁栅门里的院子里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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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自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