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五婶走过来，问你咋了娘？不用牛了，五婶有气无力说，生过了，男孩，进屋看看去。孩娃不顾娘，从五婶身边擦过去，像从五婶头上跳过模样，窜进屋里看媳妇生的男ç娃了。
就那会，五婶脸上的高兴突然没有了，回头看了眼里屋的孩娃媳妇，想站起，拉了把门框没能站起来，就觉喉咙里生出股腥。吐在手上看看，是口黑红的血块儿，就像中药里做引子煮ุ烂的红枣皮。
从此，五婶就回到去县医院前的模样儿，日日瘦下去，又成了把干柴禾。
五叔说：“媳妇生了男ç娃儿，你病该好的。”
五婶说：“我撑到头了，撑不动了。”
五叔说：“屁话，谁不是见不男娃身劲？”
五婶说：“放下了心，就没劲儿了。”
五叔说：“你来世上真是拖累人。”
五婶掉了泪。
“活了五十多，也够了。”
“咋样也得把孙娃扯拉到会走吧。”
五婶想撑着，把孙娃ใ带到เ会走路。在乡下，虽有了孙儿放了心，但没抱过，没扯过，设让孙儿在身上屙尿过，说到底来世上是少了些事。可五婶到เ底没撑到那天，中ณ间病是轻了些，因为很小件事，就支撑不住了。
七
事情是在孙娃满月时，家里摆满月席，孙娃的姑姨舅表哥表姐外婆外爷都来了，个院子挤满人。孙娃被打扮得红红绿绿，绣球样传来又传去，传到外婆手里时，外婆在孙娃脸上亲口，抱着半天不松手；传到五婶手里时，五婶只抱，还没来及在孙娃脸上亲下，媳妇便把孙娃接过来。你身子虚，媳妇乖๔乖巧巧说，坐着歇歇娘。五婶心中ณ有底了：让她娘抱孙娃ใ大晌，让自己抱这么小会，不就是因为ฦ自己有病吗？不就是嫌自己้身上脏？不嫌脏为ฦ啥接走孙娃ใ还要在孙娃身上拍拍灰？五婶低头看看自己的灰布衫，上边的饭疤在日光中ณ像片片铜钱儿，再看看亲家母的套衣，新里新า外能照进人的影。不看也就罢，看了五婶猛然觉摸喉咙疼下，像谁在她喉上打下拳头，差点把五婶从凳上打下来。五婶挺挺身，忙用手扶着椅子才没倒下去。
开席时候，五婶没上桌，就倒床上睡下了。
五叔忙里忙外，吃到半途发现五婶人不在，到屋里站到床前说，你这人，堆客人在家里，你就躺下睡觉了？
五婶说：“他爹我拖不了多久ื啦。”
五叔擦擦嘴上油。
“别瞎说，你死了孙娃谁来带？”
五婶拉住五叔的手。
“孩娃管不了他媳妇"
五叔把五婶的手塞进被窝里。
“都怪她比孩娃大三岁妈的！”
五婶瞟眼屋门口。
“说死公婆也没有自家爹娘亲。”
五叔用舌头挑挑牙缝夹的肉。
“你挺着哪天我把孩娃训顿ู。客人多，我也去再吃几筷子。”
五叔走了。五婶这天没吃饭，三个闺女吃完饭都到เ五婶床边站了站，问娘你吃啥？五婶说不吃啥。想吃你就说，闺女们说，让兄弟媳妇做，不能因为她生了男ç娃就把她敬起来。兄弟媳妇满好的，五婶眼里噙着泪说，你们都放心回家过日子，咱家的光景很和睦。
说和睦三个闺女也就放了心，放了心就都高高兴兴回了自己家。
满月席散罢，客人陆陆续续都走尽，媳妇让自家小妹留下带娃儿。说自己明儿就要上街和孩娃卖苹果。
小妹留แ下来，五婶病就愈加重。
五叔说：“让你娘带孙娃。”
媳妇说：“小妹在家是个闲角儿。”
五叔说：“你娘她想带。”
媳妇说：“小妹认字，能教娃儿小聪明。”
五叔说：“这本就是你娘的事。”
媳妇说：“爹，你是怕我妹吃了咱家饭？”
五叔说：“妈的”
五婶说：“带孙娃我心里高兴些，"
孩娃说：“你不心疼自个我们还心疼累着你身子谁都骂我不孝顺ิ。”
事情就这样，过了日又日，孩娃和媳妇天天上镇卖水果，生意很红火，却很少向五叔五婶说过他们赚了多少钱，也从没向五叔交过毛分。不消说，责任田的活路是五叔人独做着，就是帮工ื，孩娃媳妇也该给五叔掏包烟钱了。然五叔身上却没有分钱，三天没烟抽；五婶也因没钱有六天没买药了。这样的日子不能ม再拖下，五叔想，奶奶，真他妈无法无天了。不给些颜色，他们就不知我身上流的还有血。
五叔要给孩娃媳妇些颜色看看。
五叔选个好时候：
麦熟时节，天热得见火就燃，镇上西瓜正走俏，斤赚毛，媳妇天能卖五百斤，五百斤ภ能挣五十块。家里小麦焦穗，吹风麦粒哗哗落地上。就在这时候，媳妇卖完瓜，回来时给公爹公婆捎个，说大热天，吃个西瓜消เ消เ暑吧。五叔把西瓜抱进灶房案板上，刀落下，西瓜露出层淡白色，以为ฦ是新品种的白肉瓜，挖下块尝尝，半酸半涩，如放了碱的水。生瓜。放久了的生瓜。五叔没言声，把瓜对好放到桌里边，令媳妇家妹子舀了五碗饭，围桌摆圈，又让孩娃把娘从屋里背出来，坐在桌边靠椅子，说要趁吃饭时候说说家务事。
那顿饭吃得很正经。五叔不动筷，没有谁先动筷子。孩娃ใ在五叔对面勾着头，好像他知道五叔要说啥。媳妇在边上坐着奶娃儿，不断用脚尖去勾孩娃ใ的腿。五婶的脸，已经瘦成张干树叶，看五叔时副偷偷摸摸样。这样默了阵，媳妇让妹子端碗先到门外吃去，五叔就扫眼屋里人，极威แ严地盯着孩娃ใ道：
“外面生意好吗？”
孩娃瞟瞟媳妇的脸。
“凑凑和和。”
五叔有意用三个烟头卷支烟。
“我烟都抽不起啦”
媳妇拍拍怀里孙娃ใ。
“这娃ใ儿月也得几十块钱花”
五叔勾眼媳妇。
“地里麦都熟透啦。”
孩娃ใ脚๐被媳妇踢了下。
“爹多苦些，外面西瓜生意正好。”
五叔把卷成的炮烟丢â在地上。
“妈的，爹也不是长工咱们分家！”
五婶在椅上晃下，差ๆ点倒下。
“他爹”
五叔敲敲饭桌。
“家务事女人少他娘的参言！”
八
就分家了。
分家的当夜，五婶又吐过口血。以为ฦ是痰，吐出来才见地上块红。有了这血，五婶就彻底不进滴水，到分家的第四日，五婶就死了。
五婶死得很平淡。以为分了家，媳妇家的灶烟会升歪，可媳妇家的灶烟照ั样蛀蛀升上天，且油香味浓得呛鼻子。五叔五婶眼看着孩娃家早上烙油馍，午饭烙油馍，夜饭样烙油馍。如果单烙油馍也就忍下了，事情不单是烙油馍。分家的第二天，孩娃到镇上给孙娃买了辆三轮车。孙娃才满月，要能骑车少说还得两年，且这乡村坡地，哪有段平路？哪儿能骑走？不消เ说，这车不是让孙娃骑的，是让王叔五婶看的。第三天，就更够看的了：孩娃和媳妇上街卖西瓜，出钱请人给自家割小麦，亩十块钱，不到天黑麦就全割了；可五叔却割了三天才割二亩地。第四天，事情就大了：孩娃家买了个电视机，十八寸，牡丹牌，彩色，二千百八十块，这在村里是罕事。别家虽然也有电视，但都是黑白的。吃过夜饭，天刚麻黑，媳妇就把电视摆到เ院落里。那ว时候，五叔下地刚回来，端起碗冷水喝半，就听见电视里面唱豫剧。五婶是两年没有听戏看戏了，她极想到电视机前看看，又不好意思搬着凳子去。分家了，电å视是人家的物件儿。她认为媳妇总会过来唤声，娘，出来看吧，豫剧ຕ。然媳妇没有叫，却到左邻๑右舍邀了邀。
没有叫，五婶就坐到เ床沿听。听着五叔就从灶房进来了。
“咋的？你同意孩娃买电视，孩娃和媳妇也没来请你出去看？”
这话是双层。五婶听明白就倒下睡了。院里挤满人，都知道是五叔怕替孩娃ใ种地，才和孩娃ใ分家的。五叔觉得妈的有理说不清，不想多见人，也就上床睡下了。
老夫妻默着无语，趁着灯光瞅房顶。到เ外面电视停下时，五婶突然轻声说：
“他爹”
“睡吧，有啥叫。”
“我想我死了，你还是和孩娃合锅吧。”
“你死了就别管我咋过睡吧你！”
来日，五叔觉得五婶身上凉，蹬不见动，起身猛看，五婶就死了：面向墙壁，双手揪住枕头，像死前哪儿疼得忍不住。这时候，五叔想起五婶死前说的最后句是，我死了你还是和孩娃合锅吧，就说五婶，你实实在在辈子没出息，临死还说上句求人累人的话。
副村长说话很算话。五叔拿着瓶杜康酒，条喜梅烟，去他床边坐了坐，他就照顾给五婶副薄柳棺材板。五婶死了谁也不惊讶，两年来她都是今儿死明儿活的那种人，都觉得五婶该死了，就死了。死了少受些罪。三个闺女孩娃和媳妇都哭得很伤心，不过人埋，泪就都干了。都有自个的家，都有自己้的日子，谁也顾不了许多事。
五婶死后，五叔独自烧饭吃。孩娃看不过，给媳妇商量说，和爹合锅吧，好歹他是爹。媳妇很通理，说合锅吧，没娘啦，我们不照ั看爹让谁照ั看爹？孩娃ใ便去找爹说，合了吧。
五叔想想也说合了吧。
就合锅吃饭啦，就又成了个家。
终日是孩娃和媳妇上镇做生意，五叔在家带孙娃种田à地，有时还烧饭，主ว要干这三件事。孩娃和媳妇生意做得很不错，家事都有五叔去干着，日子就这么天天过，过得依然很像首啰嗦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