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短篇小说集阎连科短篇小说集阎连科短篇小说集1้201้
家诗1้
雨过天晴，昨天的雨水把青砖山墙洗得水汪汪的绿，连星尘土也没有。中年男人距山墙米远近急速下跌着，像块巨石从沟崖朝着沟底落。
他闻到เ了山墙上的清新浓烈扑鼻，还带着新砖出窑后的热暖味。
春三月天气很暖和，日头饼馍样烤在天上。五婶寒了冬，见日光挤进屋里丝，便恨不得把个日头揽在怀里。他爹，五婶说，让我出去晒个暖儿吧。五叔说你好好睡着吧，满天下数你难侍候！五婶喉咙塞下，就盯着房上的椽子看。虫打的木粉，纷纷扬扬落在她脸上。
五叔喂完猪，洗净锅碗，把张椅子摆在门外日头地，回来把五婶从床上捧起来。
“干啥？”
“你不是想晒暖？”
五婶病了，还很重。起先五婶没病，八十斤重的担子，挑着能从坡上摇下来。眼下五婶不行了，瘦得身上只留套鸡架骨。五叔把五婶搁在椅上时候，日光爽爽朗朗层，厚厚地铺在山梁上。对面坡地的小麦，和天个颜色。有几只绵羊，挂在坡地啃草；再远处是行娶亲队伍，红的桌椅陪嫁，红的新า娘衣裳，红的送迎孩娃，哩哩啦啦线，如水样从五婶眼前流过。看到这些景物，五婶眼上就挂了两滴黄泪。她对五叔说，我怕不行了，熬不到树叶发全时候。五叔立在五婶面前，揭着衣袖上的饭疤，说没事，人能说死就死了？五婶说真的不行了，早些备备后事吧，别到时候要啥没啥。五叔乜了五婶眼，说几块薄板，几件衣裳，今儿死明儿埋都来得及。到เ这儿，五婶偷看五叔眼，把头勾下来，泪就落在地上。对面的娶亲队伍，缓缓朝远处流去，串琐呐声，越河过沟颤过来。五婶品了阵那ว颤声味道，鼓着劲儿把目光搁到เ五叔背上。
“你再去请个医生给我看看吧”
“药还没吃完，有啥看。”
五婶默了阵。
“都吃完三天啦。”
“吃完了你不早ຉ说！”
五叔在门口站了会，回屋差孩娃ใ去了镇上请医。前晌去，后晌回。医生是空手来的，到五叔家，就坐在院落同五叔扯天。关心完了，孩娃ใ从灶房烧好碗荷包蛋，黄的沉着，白的漂着，端端正正敬给医生。医生说我不渴，就接过碗，喝了汤，吃下蛋，把碗推到边，捺着双膝直起来。
医生没有嫌脏，给五婶号了脉ำ，看了舌苔，翻了眼皮，然后，去口袋摸索，孩娃就忙递他张作业纸。医生将纸撕下半，用舌头蘸着笔尖，写了个处方。
“吃就好。”医生把处方แ递给五叔说，“以前吃的药都不合病症。”
有了这话，五婶脸上就生出薄亮。她支起胳ฑ膊，让孩娃ใ扶着坐起，死死盯着医生那ว张脸。
“你给我，说句实话吧”
“是实话这病不难治。”
五婶脸上润出层浅红，她把手拐进枕下，掏出个手巾包儿。五叔凑上前去，包儿里是对银耳环，打开时，五叔眨了下眼。五婶把那ว耳环挂在指头梢，问医生说你家有闺女吧？医生说有几个。五婶就说拿去吧，眼下时兴，这是我出嫁时娘送的，天还没戴过哩。
有了这话，五叔就忙向五婶咳了声。
五婶不看五叔，把耳环塞进了医生手里。
“你的病好治，多吃几付药。”接过耳环，医生又硬出几句话来，嘱托五叔立马抓药，用红枣做引。五叔把医生送到门外，又送过房角，说你走好，可医生却冷不丁儿转过身子来。
“我得给你说实话”
五叔僵着。
“你家里人活不到เ仲春，抓紧备备后事吧。”
话说完，医生真走了。五叔看见他后脑แ勺又深又大，就对着那后脑句骂。奶奶，迟早迟晚，会有个ฐ枪子打到你恼勺里。想到耳环，五叔气转到五婶这边。五叔这辈子，只听说金是黄的，银是白的，从没见过。可不承想五婶就有，算算结婚都三十来年，块生下三女男，这五婶却从未说过她有陪嫁，又是值钱东西！送走医生，五叔从门外折身回来，心里就绕下个ฐ结。和五婶结婚那ว年，是天下太平时候，正搞人民大跃进。五婶是伏牛山下凤村人，日子朝前是得急，粮食在后面赶不上，她爹便决计把她赶出门：谁家送十斤小麦来，就把她嫁谁家去。五叔有个姑家在凤村，捏住消เ息，连夜回娘家打商量，来日就带着五叔，提着粮食到风村要人。
五婶家住间草房，五叔进去把粮食靠在板上，擦把汗。
五婶从门外晃着身子提着罐水，进门就见五叔席蹴在凳子上。她在院里站了站，爹说你跟着人家走吧。五婶没言声，拐进灶房燃了火。爹又说你走吧，我给你娘烧饭。五婶仍然没吭声，五叔就说让她最后烧顿饭，不慌张，我等着。就这么，到เ中午时候，五婶端碗热汤从五叔面前闪进里间屋。五叔在外间听见里面响有喂汤声，过阵，五婶就出来，说走吧，五叔就把五婶领走了。
领走了，五婶爹才知道那十斤小麦只有八斤半，且夹有很多沙土。纯小麦不过六斤，还都是发霉的，手捻就成粉。
也许五婶辈子都记住这件事，才三十多年过去，从没说过她有对银耳环。也真他娘的好记性！五叔想。可见她辈子和我分着心。站在院里，望着房瞻下的锄锄耙耙，楞了阵。猪把食槽拱翻了，五叔去把食槽翻过来，用两ä块石头支结实。五叔拍拍手灰，走进上房里间屋，待眼前暗光亮起来，就咳咳嗓子说：
“娃ใ他娘，当初ม娶你我哄骗了你眼下，啥都不说啦”
五婶倒在床上，把脸偏到五叔这边来，眼光浑浑杂杂，看五叔像不认识五叔样。
“医生出门给我说了别ี的话。”
“啥？”
“和你想的样，怕你活不到树叶全。”
不再说啥，五婶神态很平淡。她翻了下身，平仰着，把目光送到房椽上。静默悄息过阵，舒舒坦坦出口气，说我也是来人世走遭，能多活天算天，你就死马当活马医吧。只要能熬到เ孩娃娶媳妇，到那边也就放心啦。
二
五叔忙起来，开始给孩娃张罗媳妇。
讨媳妇是人之ใ大事。乡下人，活着就是为ฦ了娶媳盖房生娃儿。
事情前，五叔把三个出嫁闺女召回来，在院里说了家务事。那天，日头高照ั，天气不热也不冷。三个闺女在爹面前排开坐，老大老二人奶个ฐ娃，老三才出嫁，肚子刚显鼓。三个姊妹见面，个ฐ个脸愁。老大说自己两胎都是女孩娃，政府屁股后面追结扎；老二说自家男人笔生意折了本，回来又摔盘子又摔碗；老三说自个ฐ婆家哪都好，就是公公婆婆爱吵架，六十岁了竟还闹离婚，闹得光景灰灰腾腾没日月。说到底，好像她们都是在刀山火口过日子。
“别说啦！”五叔吸了袋烟，把灰敲在脚地上，“想想我的日子，你们都进天堂啦！”接下五叙说，人来世上就不是逛大街，别天天把苦夹在牙缝上，遇到人就口吐出来。给你们说，你们娘害的是绝症，顶破天能活到เ树叶全。火烧眉毛的是要给孩娃ใ娶媳妇，让你们娘觉得该办的事办尽了，安安心心过到เ那边去。
听说娘得的是绝症，三个ฐ闺女齐愣，然立马就又淡了心。娘在床上躺了年多，已经在人心压下不治之症的印痕了。
“兄弟今年不到十七吧？”
“已经抓到了十七的过。”
“还小”
“我满十七都和你娘圆了半年房。”
三个闺女无话可说了，各自想了阵，都说回村留下心，碰到เ合适的闺女马上去做媒。
“有钱还怕讨不到เ媳妇呀。”五叔盯着三个闺女看，”叫你们回来不光是当媒人！”
闺女们心里即刻都清亮：爹要钱。
老大想了想：“弟讨媳妇我出百块。”
老二跟上来：“姐百我也百吧。”
老三默死好阵：“我负担小，掏百五十块。”
老大老二把目光压到เ老三脸上去。
五叔对着三个闺女说：“三天后你们每人送两百来，再每人在村里摸个ฐ合适的闺女茬儿来。”
三天后三个闺女都来了。
五天后是阴历初九，老大说的闺女来五叔家看景况。所以选定这个，是因为这个的爹很会做生意，她也学会了卖水果。老二介绍的那个ฐ，人虽漂亮，可听说除了看电视，别ี的啥儿都不会；老三的那ว个就更不行了，开口就是那句话：不管让我嫁给谁，见面礼得给我五百块。
这天，五叔起个早，把猪关在圈里，把鸡赶到เ门外，将院落扫洁净，日头才在东山梁上染了红。村街上片粉颜色，春三月的清气拌着粉色朝各家各户流，狗叫声从村头脆脆ะ响到เ各户屋里去。
孩娃起了床。
“回屋穿上你那套蓝制服。”五叔说。
孩娃迷着：“又不串亲戚。”
“今儿你大姐领ๆ回个闺女你看看。”
孩娃忽然不自在，脸上荡层红，双手在胸前扭指头。
“我不要。”
“妈的！”五叔跺下脚，“你说不要就不要？这事情还能由á得你？由了你要我做爹的干屁用！回去把蓝制服换身上，用热水把手脸洗洗。”
这当儿，日头从东梁爬上来，日光竿竿戳在院落里。五叔收拾完院子到屋里，忽觉正屋少啥儿，细琢磨，发现少家具，要有个立柜竖在墙边上，自然满屋有辉了。可惜这大间屋子，除了张老式抽屉桌，再就没摆设，没摆设家里就没风景，没风景就难恋住人家闺女的心。
想起村头王家刚打了四张红椅子。五叔去王家借椅子。扛着椅回来，五叔就冷丁儿呆在院中ณ央。
五婶起床了。五婶居然身边放着盆水，手扶着墙，手拿块湿布在道道擦桌子。那ว四十年前分地主家的抽屉桌，被五婶擦出了红颜色，深深的，像干血。
“你不想活到เ树叶发全啦！”
“我觉得我能下地动几步”五婶扭过头，五叔就见她脸上有了活人色，像落日落在她脸上。
“你回屋歇着吧。”
“孩娃今儿相媳妇？”
“相媳妇。媳妇来了你在屋里别出来。”
五婶看着五叔的脸。
“没敢给人家说你得的是绝症”
五婶脸上的活色没有了，又成了死人色，青里透着黑，颧骨高高扬着挑起两点亮。她的手忽然软起来，湿布就丢â在桌子下，身子像棉花要朝地上落。五叔步抢上去，双手伸就把五婶捧接着。五婶在五叔手里耷拉着，说人家不会因为我不和孩娃订亲吧？谁知道，五叔说，横竖不能ม让人家知道你活不上几天啦，要不谁家闺女愿意入门就穿孝？到เ这儿，五婶眼圈润出层湿，说他爹，你把我抱到เ房后阳坡上。五叔问说想晒暖？五婶说我怕在屋里人家眼就看出我脸上的死色来。
“问了我就说你回娘家几天啦。”
“可以后”
“多给她两百块钱见面礼钱花了，她也就认了这亲。”
五叔把五婶抱到房后阳坡地。那儿刺槐ຈ密密，树枝泛绿，但还未见嫩叶。坡地上，去年的旧草，乱糟糟片。远处有头黄牛，在林里转悠。五叔没有给五婶搬椅子。五婶说揪把干草垫在地上就行。五叔就拔了捆干草，厚厚摊在棵槐树下。五婶就坐在那干草上，身子倚着树，让日头晒在双眼上。
这儿地势高，正好能看见五叔家的院。
回到เ家，五叔把借来的椅子搬进屋，边墙下摆两把，屋里顿时就显活气了。又去邻๑居家借来套新被窝，把五婶用的换下来，平平展展铺上去；还借来个水壶茶盘儿，茶盘上摆了四个玻璃杯，这么往桌上摆设，整个屋子就显得素า洁有物件，把日子也衬得光鲜好几成。
应收拾完毕，时候已๐是晌半。五叔便抽烟等着。等二袋烟刚抽完，老大就领着个闺女来了。闺女身子很柳条，穿戴极像半城半乡的镇上人。见了面，老大说，这是我爹，那闺女就叫了声爹，吓得五叔不敢应。待闺女进屋和孩娃ใ相面时，五叔问说咋回来，老大说人家看上了兄弟是个ฐ独生子，结了婚不用和姑娌๒们闹分家。说那闺女和两个嫂子因为ฦ分家时，大树小树分不均，吵得整整三年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