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完了钱，我笑呵呵地把三十二块零钱给了店主，从他那里得到了三张大团结和一张两元的钱。我的手里从来没有拿到过三张硬铮铮的大团结，欢喜得我嘴巴也合不拢了。店主开玩笑地问我：“张家娃，把你阿舅欠下的酒钱还了吧，免得我回头去找你姥ณ姥要。你姥姥ณ可凶着哩，要钱难得很哩！”
几天后的一个ฐ傍晚，我的二叔竟然比我们在信上约好的时间提前来接我，他神情疲倦，似乎心事无限，但又没有说，喝了一杯茶，说要在城里买一点东西，需要逗留แ两天，然后就从我家里走了。我就抓紧时间卖了几天报纸，并且跟娘约定其中一天卖报纸的收入全部由我自己้支配。
王永玲一眼就看出了我神情中ณ的异样，趁我不注意掀掉了我的帽子，我的锅盖一样的型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曝光，那天之ใ后我就有了一个ฐ锅盖头的绰号，直到我毕业小学的时候，王永玲给我写的留言里面还将我亲切地称为盖盖头。那个时候我就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打算将来把王永玲追求到เ手，然后当众甩掉她，叫她也丢一回人，知道什么叫做报应。但是在我小学毕业后的那个暑假，王永玲悄悄跟着她的爹娘去了新疆ຆ，自此再也没有见过一次。只是她给我取的外号到了中学的时候还偶尔被人叫起，那个时候我忽然会想念起已๐经远走他乡的同桌王永玲。
我和张士莲在街头摆摊的时候，困扰着我们的就是那个甘肃妇女。娘亲告诉我说，那ว个女人也应该是一个ฐ苦命的乡下人，不然不会背井离乡到这里来当暗娼。我不知道暗娼是什么意思，但基本上明白那个妇女是靠向那些成天在街头溜达的退休老头子出卖自己的身体来换取那些大团结。她肆无忌惮地在街头招揽生意，和客人说着话愉快地大笑，似乎没有半点羞耻心。她的笑声在大街上荡漾，大把大把的钞票被她收进贴身的衣服口袋里。
我还是没有搭理张士莲，快步往前走。我不知道我这个妹妹什么时候才能ม长大，什么时候才能ม懂事。张士莲一路小跑跟在我的身后，气喘吁吁。我走出很远一截路，回头看看她，正拖动脚步朝我走，就像一只吃饱了嫩草走不动路的小羊，我就微微一笑。张士莲赶上来，气呼呼地说：“笑啥笑啊？笑我的八字腿是不是？都怪娘那时候天天把我绑在背上，把我的腿都绑成了八字形！”
娘一下子就明白了我这些天在做些什么เ，她没有骂我，平静地问道：“为什么？”
但是我根本就挣不开那两个坏小子的控制，我在挣扎中一次又一次被击中，他俩四个拳头已๐经打得我昏昏沉沉了。我抱住一个ฐ小子的腿，张开嘴巴就往上咬了一口，我听见那ว个坏小子嚎叫了一声，松开了我。我趁机一脚踢开了另一个人，翻起站起身来，只觉得脑แ子里晕乎乎的险些重新跌到เ。
我就想起了爹当年断ษ腿的时候躺在马车里晃着耷拉着的半截子腿对我和我娘说话的情形，那时候我还很小，什么也不懂；但现在我已经长大了，我已๐经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是我爹唯一的儿子。我很想给我爹一个ฐ笑脸，但我用尽了力气也没能在已๐经僵硬和麻木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我的泪水自由地流淌过面颊。
心里存着对那ว个司机的感激，我一上车就把自己的一毛钱拿出来递给售票员。售票员刚要伸手接钱，那个司机摆摆手说：“不叫他们买票了。这俩娃娃我见过，早ຉ几年在这里捡垃圾。”然后他冲我笑笑，一只手扶着方แ向盘，另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伸过来擦了擦我妹妹的脸蛋：“看这小脸蛋，弄得脏ู兮兮的，爹娘看见了该有多心疼哩！往后啊，每天早上到了这里就来找我。我天天早班，你们就坐我的车吧！”他笑呵呵地对我说。
我不知道娘的沉默是对我的默许还是觉得我说的话极其可笑根本不愿意搭理我，就跳到床上，钻进了被窝。“我不去学校了。”我说。
“大龙哦……”我听见大龙的娘的哭号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来到了车站广场。人群里一阵喧哗，人们纷纷后退又重新围上来，把不知道什么时候赶来的大龙的娘围在中央，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个披头散的女人。
那些娃娃见奶奶怒了，便不敢放肆了，如鸟兽散，都跑到隔壁屋子，掀开门帘ຈ从门帘底下悄悄地向我张望，目光里充满着对我这个哥哥亲近之ใ意。这些小子跟我基本上没什么感情，他们惦记的仅仅是我背包里的东西。我笑笑，打开背包把我爹买的水果糖拿出来，打算分给他们。娃娃们看见了糖，就忘掉了奶奶手里还攥着破鞋子，都跑过来围在我四周，五六双脏兮兮的小手张开，在我面前摇晃。我把糖放进孩子们手里，他们欢天喜地地收了，眼睛还在向我的包里张望，奶奶就忍无可忍了，扬起破鞋子在最大的一个娃娃脑门子上使劲一鞋子，打得那ว娃娃一声闷哼，飞也似的跑掉了。
老许的死影响了我的心情也影响了我娘的心情，很多天里我娘一直都郁๗郁寡欢。自从弟弟死后，我更怕听到เ有人死去的消息，然而老许被他的儿子掐死在我的面前。那些天我在学校里也提不起兴致来，王永玲要么极力地讨好我要么粗暴地用胳膊肘拐我，我都不加理会；杨文萍是慢慢变得含蓄了许多，只是在放学的时候跑到我跟前，说是跟我要花卷儿，其实是借故跟我说几句话，然后才心满意足地回家去。老许的死让我连吃饭的兴趣也没有了，仿佛失去了一个亲人一样心痛。过了一阵子我娘陪老许的婆娘说话的时候我才知道，许大虎平常在班里是学习最好的学生，考上大学一定没有问题。大虎不是没考上，而是被人顶ะ替了。我不知道这个ฐ说法是否属实，但是我一直都觉得老许是一个可怜的人，辛辛苦苦养大了儿子，最终却死在儿子的手上。他下葬的时候老婆哭得死去活来，许大虎带着孝帽穿着孝服脸上却没有一丝悲伤，仿佛躺在灵堂里的不是被他亲手杀害的父亲。大虎的弟弟一直都没有出现，直到这一个的冬天到来之ใ后，许大龙穿着一身裘皮衣裳回到了家里，我看见他号啕大哭了一场，跪在地上被娘亲一个接一个地扇着耳光，默默不语。他娘哭累了也打累了，就晕倒在地上。许大龙把娘亲抱到床上躺下来，歪着头愤愤地看看在一旁幸灾乐祸的哥哥，什么都没有说，从衣裳๙里面取出来两ä大摞钱，咚咚地放在桌子上，然后一甩头就走了。那一天他什么也没有给我们，但是他让我见到เ了我一辈子都没有见过的那ว么多钱。我想，如果我们家里有那ว么多钱，一定衣食无忧，我的爹娘就不用这样辛苦地劳动了。
由于我的勇敢，拯救了杨文萍也赢得了大家的尊敬，在我进入学校的第二个年头，我顺利地当上了班长，也被评为三好学生和文明少先队员，戴着红领巾穿着我娘给我缝的白衬衫站在主席台上，在一个ฐ万众瞩目的情形下接受了学校领导的表彰和接见。我的小姨也和我一样站在主席台上接受表彰，她的学习成绩在一定程度上比我还要优秀。因为我们俩不是同一个年级，所以没有直接比拼过学习成绩，我心里一直客观地觉得我应该比她优秀一点点，但是我小姨在我面前总是趾高气扬，一副长辈的姿态，我断ษ定她心里一定觉得自己比我更优秀一些。我不跟我的小姨一般见识，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比我年长一岁，但毕竟是我的长辈，对我说话的时候总是饱含着怜爱，让我觉得很感动。我一直觉得我和小姨ถ其实最适合做好朋友，我俩年纪相仿，一样优秀，都是班长，还会站在同一个ฐ领奖台上接受万众膜拜，一定可以在很多问题上达成一致，也一定有很多话可以说。但我始终没有向我的小姨靠近，在我心里，这个黄毛丫头毕竟是我娘的妹妹，如果我跟她称兄道弟地打成一片，就算我心里能舒畅，我姥姥ณ也一定因为我目无尊卑踹我两ä脚。对威严的姥姥的恐惧迫使我一直和小姨保持着一种距离，就连一起站在领奖台上的时候，小姨ถ一脸骄傲地望我，我看她的时候有点儿卑躬屈膝。杨文萍和王永玲在台下看见了我和小姨之间复杂的目光，都愤愤地瞪着我，满操场飘荡着浓浓的醋味儿。我觉得这两个ฐ对我死心塌地的女人简直就跟白痴一样，连我跟我小姨ถ的醋都吃得出来。
“娘，许大虎像傻子一样盯着我看哩！”我说。
我的老师也知道了我把大家丢â掉的花卷儿带回家里的事情，一方面声色俱厉地批评了那些娃娃ใ们，另外也就明白了我当初为什么不交加餐费。所以在我吃了两ä个月的加餐之ใ后，老师就没有再收我的钱，而是在班里宣布不想吃加餐的同学可以送给我吃。王永玲曾经小心地问我害不害羞，我摇摇头，说：“害羞的不应该是我。”也不知道这个ฐ看上去和我妹妹张士莲一样笨头笨脑แ的丫头是不是能够明白我的话。
我赶紧笑着说：“不是噢，奶奶！在你袍子里寻见了一个肥囊囊的大虱子，我俩正觉得欢喜哩！”
我大怒，伸手就拉住了弟弟的手，想把他从床上拉起来教训一顿。但是弟弟的手冰凉，一点儿暖气儿都没有，而且已经变得僵硬了。我的脑袋里立刻๑一片空白，后背里升腾起来一股寒气。我把弟弟一把搂在怀里，声嘶力竭地喊：“文文，醒来！”
我在娘的小摊边儿上休息一个中午，陪着娘度过冬日最温暖的一小段时光，就回到เ学校里去，继续念书。我虽然不会说普通话，但是我的字写得好看，作业写得也好，所以渐渐地同学们就不取笑我了，很多男娃娃ใ就转而开始巴๒结我，因为我每天很早ຉ就到了学校里，而且头一天的家庭作业总是写得满满当当，他们就争抢着拿了我的作业本去抄。老师有一回说我来了之ใ后班里的学习风气好了不少，很多平常日子里根本不写家庭作业的调皮娃娃不但都开始写作业了，而且每天的作业都写得很好。我就在下面羞红了脸偷偷地笑，我看见王永玲也偷偷地笑着。我觉得她就像傻瓜一样，不知道我笑她跟着笑什么。
“这都是病人送的。瞧不好病，人家可愿意送锦旗哩不？”老头骄傲地说。
我把看到的情形告诉了我娘，我娘说他们在倒卖国库券和粮票，但这个行为属于投机倒把，捉住了就会投进大牢，所以不敢明目张胆地进行。那个时候老百姓的工ื资不多，而且经常要用国库券来抵一部分工资，很多人家里领了国库券就糊不了口了，就转手把国库券低价卖给街头的贩子。因为国库券利息本来就比储蓄高，加上买入的时候压低了价钱，所以很多人靠这个了财。别人我不知道，马正梁家里靠着这个ฐ财了却是我亲眼目睹的。他们家里没有一个ฐ人有正式工ื作，日子却比我家里好很多，在东城弄了一块地盖起了漂亮的房子，还开了一间卖杂货的铺子，我曾经跟着我娘去看望过一次，马正梁的胖胖的婆娘像一坨肉一样坐在店门口瞧着我和我娘，连眼皮都懒โ得抬一下。那ว以后娘就没有再带着我去过马正梁家里，渐渐地断了往来。倒是马正梁路过体育馆门口的时候经常会跑到เ我家的小摊儿上去，称一下体重，一堆感叹就落寞地走了。不过马正梁家里没有几年的风光时间，马光宗因为投机倒把被判了徒刑，街头上就常常能ม看见他的弟弟马耀祖摇摇晃晃地走在人群里，好像没有吃饭一样。他们家的那间铺子最终换了主人，据说是让马耀祖抽大烟给抽掉了。马正梁虽然在城里没吃到什么苦头，但是晚景凄凉，我目睹了他最后的归宿，回头来想一想，其实我的爹娘真的很幸福，因为ฦ他们的孩子都很懂事。
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吃着有肉的面片和我买来的酿皮儿。我的弟弟把酿皮里面的辣子放到了面片里，吃的满头热汗，笑呵呵地说：“哥哥你可真聪明，买两碗酿皮儿要了那么เ多辣椒，放进面片里香着哩！”
那个ฐ人远远地看见我一直在看他，就朝我走过来，把我捡来的三个空酒瓶子拿在手里，把吃剩下的半根儿冰棍递给我：“吃吧！”
我乖巧ู地跟在娘的后面择菜和洗菜。娘做好了面片，就喊我一块儿帮忙揪面片。我洗净了手，学着娘的样子站在炉子边上，把扯长了的面条搭在手腕上，一片儿一片儿地往锅里揪，揪一下就在手上粘一下，怎么也揪不好。我娘麻利地往锅里丢着面片跟我说一些琐碎的事情，在这个间隙里娘告诉我她的一个决定，过了这一个年，她就打算让我去学校里念书。我感激地望着我娘，她的两条乌ไ黑的鞭子随着她揪面片的频๗率有节奏地晃来晃去。娘看上去依然很年轻很美丽，虽然这大半年风里来雨里去的日子里娘的脸庞变黑了许多，但我觉得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年轻，充满活力，在她的脸上看不出半点风尘。
我爹和我娘就说了一些客套话，我听着听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听见屋子里的大老鼠在吱吱地啃食着放在地上的洋芋蛋儿，我从枕边拿起爹从城里捡回来给我认字的一本残破不全的《新华字典》丢了过去，老鼠没了声响，我旁边睡着的张士莲却被吵醒了，使劲蹬了我一脚，骂道：“死猪你不睡觉也不让我睡哇？”
那婆娘心里的怒气还没有消，跟我娘才说了两ä句就暴跳如雷了。
我心安了些，继续说：“爹，倘使腿疼得厉害，就别ี去当泥水匠人了。也跟我娘一样，买一个ฐ秤摆着吧！我给你换换手。”
我想我爹那时候心里一定苦闷得很，所以才那样大的火气。但是我的妹妹张士莲却永远地记住了那一脚๐，长大了以后还总是说我爹和我娘都偏向我，她小的时候在家里受尽了虐待。
随后生的事情让我知道那些管计划ฐ生育的人跟我爹说的不是假话，他们从我家里出去之后就去了马青山的大儿子马仓库家里，让他为第三个生的娃娃交罚款。马仓库说家里穷得叮当响，没有钱交罚款，那些人就开着推土机来了，把马仓库老师家里的几间破房子都推翻了，气势汹汹地走了。那之ใ后一直到我们离开村子，马仓库老师就带着老婆和四个ฐ娃娃住在当年盖起来的那间用来放电影的大房子里。我的四叔就是为ฦ了采石头盖这间大房子才被飞起来的石头砸死的。
那天早晨我们俩背着自己的书包走在明媚的阳光里。远处麦浪ฐ滚滚，大路上还有野兔子蹦蹦跳跳地跑过去，树上的布谷鸟布谷布谷地叫着。“你的书包给我背吧！”她明目张胆地对我提出了要求，我看着她和她脸上的那ว几个越来越可爱的雀斑，犹豫了一下，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娘果然被震慑了，不知道说什么เ好了，看了看我，开始缝衣裳。我看见娘不小心用针扎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头，鲜血流了出来。我赶紧跑过去，把娘的手指头放进我嘴巴里，用力地吸吮了两下，忽然觉娘的手变粗糙了。我赶紧ู把我娘的手拿出来，放在我面前仔细端详，原来在我不知不觉的时候我娘的手上已๐经布满了茧子和大大小小的裂口。
“知不道啊，反正没淹死。”莲花脆生生地答了一句，就低下头不说话了。我忽然觉得心里一阵疼痛，就想把莲花抱在怀里好好哄一哄，就像我娘哄我妹妹一样。家里不管生了什么เ事情，莲花的娘不会也不可能放在心上，一切都需要这个还只有六岁的小丫ฑ头来担当和面对，我不知道莲花那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我也不知道如果换成了我，我是否能ม够坚持下来；因为我不希望我家里变成那样，所以我就没有做这样的假设。
老疯子脸上脏兮兮的，每一条皱纹里面都布满了污泥和尘垢，油光闪闪。我不知道他有多少年纪了，但六七十岁总是有的。他的花白的头乱蓬ศ蓬地炸着，就像大河滩里孤傲地耸立着的那些荆棘。我觉得他要是趴在大河滩里一动不动，百灵鸟一定会把他的脑袋当成荆棘堆，在他的头中间盘一个精致的窝，在里面生下几枚灰色的卵，成天趴在他的头上孵小鸟。我看着老疯子的头，忍不住就笑了起来。老疯子见状，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眼角一堆白花花的眼屎，嘴角哗啦啦地掉着馍馍渣。
我爹的腿已经好了，一瘸一拐地跟我娘去了地里干活，这时候也听到เ消息回来了。我娘一眼就看见了站在人群里的我，走过来一巴掌拍在我脑门上，把我打得晕头转向。“滚回家去！”娘喝道。然后她就望见了躺在车里的莲花的两个哥哥，我娘唔一声哭起来，她是一个外表足够坚强内心十分柔软的人。
我妹妹巴不得呢，欢天喜地地抱着兰兰跳出了灶堂，莲花嘟囔着坐到了灶堂里的小凳子上，呼啦啦地拉着风箱开始烧火。我转头看看，火光映照ั得莲花姑娘的脸蛋分外妩媚，我高兴得浑身上下一阵乱ກ颤，身子往后一仰就从小凳子上摔了下来，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擀面杖滚到了一边。莲花瞧见了就咯咯笑起来。
“哥啊，兰兰的头烫得很呢！”大妹妹忽然说。
几年之后我家里离开家乡去了省城，临走的时候我娘带着我去看望高老头的娘亲，现家里空荡荡地就一个ฐ老太婆，依然不见高老二的踪影。再过了若干年，我回到家乡省亲，听说高老二回去了一次，专程探望他的娘亲，但是高老太太已经殁了，高老二就大哭了一场，甩开膀子走了。我最后听到的关于高老二的消息是，高老二当了金霸头，控制着一帮沙娃（受雇于人替人淘金的农民，大多死在金场——作者注。）给他挖金子，在玛多金场里生的一次金霸头之ใ间为了争夺金场而进行的枪战中被人打中ณ了脑袋，蹬着腿儿死掉了。有人说是被他打死的那个犯人变成厉鬼最终夺走了他的命。
奶奶走过来，叫我离开了，从面柜里挖了一升子白面，交给莲花的爹，说：“回头把面升子送回来。”
我爹被送到县医院，医院说腿都碎成了渣渣，只能锯掉。我娘抱着我爹的腿死活不放手。爹后来说那一天他终于知道了，在娘的心里他就是一片专门为她撑起来的天。其实爹可能ม不知道，在我心里爹也永远都是一片为我撑起来的天。
我永远想不到老人王嘎嘎ะ原来参加过红军，在国民党军队围剿的时候被飞机投下来的炸弹震坏了脑子，从此时不时地就疯颠一下。1้937๕年3๑月，工农红军西路军西征甘肃河西，和军阀马步芳的军队进行了殊死战斗，最终因为ฦ敌人优势明显，红军遭到失败，有六千多红军被俘解往青海。押解战俘的沿途是一条血染的道路，三百多红军被活埋或者刺๐刀挑死。王嘎嘎就随着这群战俘被押解到了青海ร西宁。
“去吧，我的儿。”我奶奶挥动手里的笤帚ຐ，大声地朝我喊，“你娘要生娃娃了，你见不得的。”
娘摇摇头，我就失声痛哭起来。娘呵呵地笑了，然后大声地笑起来，正要跟我说话，忽然间她的肚子就痛起来了，赶紧ู弯下腰去，蜷缩在麻袋上。
我当时已๐经昏了头，听了高老头的话立刻说：“谁说娃娃ใ家知不道你会骑着婆娘去城里？你去问问你家娃娃，哪一个知不道？”
我爹和我娘在没有大门的院子里养了一条大藏獒，砍来一些沙棘树扎成一道门堵在大门口就开始了自己的生活。我不知道那ว两年时间是怎么过去的，娘也一直没有说。我相信其中ณ一定充满着辛酸。
“我捂着耳朵根本没听见。啥动静儿也听不见啊。”她说。
杨财在黄土里蹭着脚，气急败坏地说：“来寻你说说回城的事儿，他娘的，尿急得很。”他忽然意识到那ว个大坑好像不是自然形成的，就问我娘，“茅房里挖一个大坑干啥哩！”我娘看看我，似乎ๆ一下子就知道了是我干的。我立刻心惊胆战，脑袋后面的寒毛都立了起来。但是我娘什么也没有说，指着门口的小水沟说：“洗一洗吧！”说着，我娘又开始笑起来。
去的时候迎风，回家的时候就顺ิ风了。我坐在那个人怀里，他宽厚的胸膛像墙一样挡住了风雪，我戴着棉帽子在他的怀里打了几个ฐ响亮的喷嚏，就呼呼睡着了。
“我的儿，莲花的爹娘都是懒โ东西，白面到了他们手里还不得扒一层皮哩！往后可不敢叫他们蒸馍馍了。”奶奶一边摸黑帮我挤牛奶，一边说。我没有说话，看着奶奶熟练地挤牛奶。我知道如果奶奶眼睛没有看不见，她一定会做饭给我们吃，也不会让莲花的娘贪污了那么เ多白面了。
娘把枪塞进我手里，她抱起了我的二妹妹，把我大妹妹也晃醒了。我的大妹妹正流着涎水做着美梦，被摇醒了就撇开嘴巴哭起来。我娘顺势给了她一巴掌，喝道：“住嘴了！”妹妹大概也感觉到了气氛的紧张，听到窗外狗叫声不敢哭了，轻轻地向我靠过来，断断续续地抽泣着。
很多次我都很担心地望着我奶奶，心里不知道该怎样劝慰奶奶。有一回我对我娘说怕是奶奶也要死掉了，娘就啪地轻轻一巴掌打在我的脑袋上，笑呵呵地说：“你奶奶不是一般的人，挺得过来！”于是我就深信不疑。但我依然不敢去奶奶家里，过年的时候很想去奶奶家里喝一点酒，大着胆子唱一段花儿；但奶奶说今年家里不过年，所以那一年过年的时候我家里寂静无声，爹连炮仗都没给我买一串儿。我在心里有点怨恨奶奶，因为ฦ她不让过年，我就连一个炮仗都没有放成。但我也心疼奶奶，看着奶奶沧桑的面孔，我总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可我不敢哭，我怕把奶奶哭死了。我舍不得奶奶，就像舍不得我娘一样。
“白痴！老子带着媳妇去草地里干啥？”我回头朝他们喊。
我也学着娘的样子伸直脖子把剩下的酒灌进了喉咙，烈火立刻๑燃烧在我的胸膛里，辣得我像狗一样伸出舌头滋拉滋拉地呼气，可怜巴巴๒地望着我爹和我娘，我现张士莲轻蔑地扫了我一眼，就专注地吃饺子了，再也不看我。
“我在娘怀里的时候就学会了喝酒哩！是不啊，爹！”我仰起头说。
“是是是，那时节我喝酒的时候用手指头蘸着酒往你嘴巴里塞，你喝得美着哩！现如今看来不成了，喝了一口酒脸蛋就红了。”爹呵呵地笑着，夹了一个大饺子送进嘴巴๒里，嚼得咯吱咯吱响。
“娃娃ใ家喝酒有啥好？瞧我的那个ฐ兄弟。”娘说。
我们美美地吃了一顿饺子，把个人的肚皮吃得像一个圆鼓鼓的饺子。娘喝了那ว点酒，面庞变得像桃花一样鲜艳。十四岁的我借机靠在娘的怀里，娘就把我搂住，用她的滚烫的脸庞贴着我的滚烫的脸蛋，轻轻地摇动着身子，说：“我的儿，娘看到你就看见了希望。”
我幸福地蜷缩在我娘的怀里，感受着娘的滚烫的脸，闻着娘身上的雪花膏的香味儿，内心无限幸福。
“娘，我会更加懂事。将来你和爹一定不会再这样吃苦。”娘笑了，把我抱得更紧。大约是酒精刺๐激了我的两度受伤的大脑แ，我的头里已经有些昏昏沉沉了。但是我在娘的怀里一动不动，幸福地享受着我娘的疼爱。我知道如果我很快走出娘温暖的怀抱，我可能ม很长很长时间都不会再有机会像现在这样钻进娘的怀里，像一个ฐ孩子一样享受那种安宁的幸福。
“吃过了这一顿，大家又要忙起来了。家里的钱没有了，现在你爹和我挣来的钱已๐经填不饱一家人的肚子了。你们都是娘生出来的好汉，哪一个一顿不吃上三大碗饭哪！连萍萍都要一顿吃三碗哩！”
萍萍赶紧崛起嘴巴对我娘说：“娘，难道你不是吃三大碗么？”
那些年头家里吃饭总是没有半点油水，我们的饭量都惊人的大，一家六口人顿顿都要吃掉满满一大锅饭。虽然是萝卜白水面，但丝毫不影响我们的旺盛的食欲，包括我娘和萍萍在内，人人三大碗。如果不是三碗饭已经成了家里约定俗成的上限，我想我至少还能ม吃掉一大碗。
那ว一天大概是那ว几年里唯一一次全家人没有一点点忧愁地在一起吃饭。爹喝了很多酒，把面膛喝成紫红，娘的脸蛋也红扑扑的，我的三个妹妹也都吃饺子吃得满脸红光。我们享受着暂时的欢乐，但心里都知道，艰苦的日子肯定还要持续很长时间。
那一夜我真的醉掉了，早ຉ晨起来的时候口干舌燥。我就笑着说这辈子都不喝酒了，青稞酒真的很厉害，把我的嘴巴都醉干了。娘笑着说：“我的儿，不是喝酒喝得嘴干，是你讲胡话讲的啊。”娘说我讲了整整一夜的胡话，说了大一堆她一辈子都没听见过的肉麻的话，说给莲花姑娘听了，也说给杨文萍听了。娘说我还说给一个ฐ叫王永玲的姑娘听了，娘笑着问王永玲是谁家的丑丫头，我羞红了脸没敢回答。
我出去摆摊的时候，娘帮我拉紧了领口，将她缝制的棉套袖挂在我的脖子上，叫我把手藏在套袖里。
“去吧，儿。晚上早点撤摊儿，娘做好了饭等着你。过几天就开学了，帮娘摆几天。熬过了苦日子，娘就不再叫你出去受罪了。”娘说着，眼睛红了。
“娘，别哭啊！我去摆摊儿，有时间就去。”在我看来，我现在做的这些事情完全都是应该做的，如果我娘心疼我不让我去做，我反而会觉得难过。只是那ว天早晨我出门的时候没有想到的是，这样的摆摊生活竟然又持续了整整六年。到เ我二十岁的那个ฐ夏天，我在参加高考的前一天里，还坐在街头摆摊儿挣钱，因为那个ฐ时候我和妹妹张士莲都毕业了，需要很大一笔学费来支持我们走进大学。
与此同时，我爹依旧是省城西宁的一个ฐ清洁工，我娘也一直跟着自己的男人扫大街。一家人努力改变这清贫，但清贫一直与我们朝夕相伴，娘说，等我们考上大学独立生活的时候，家里的好日子就来了，我深信不疑。因为ฦ深信不疑ທ和对未来美好日子的憧憬，一家人都在默默的奋斗中等待我们几个小娃娃长大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