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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全集【实体书精校版】
作者：姚雪垠
【，】
第卷简介
第卷所写的故事发生在祟帧十年冬天到เ次年夏天。当时农民战争处于低潮。李自成在潼关附近陷于明军包围，经过英勇战斗，全军覆没，妻女俱失，突围出来时只剩下十八个人。但他立刻在商洛山中积极经营，克服了种种困难，终于重整旗鼓，与突围到豫西的高夫人胜利ำ会师，并推动张献忠重新起义，把农民革命战争推向新า的高嘲。
在这卷中也写了明清的次战争，以明朝统治集团内部对清主ว战派与主ว和派之间的尖锐斗争。
第卷第章
崇祯十年1十月初ม三日晚上，约摸更天气，北京城里已๐经静街，显得特别的阴森和凄凉。重要的街道口都站着兵丁，盘查偶尔过往的行人。家家户户的大门外都挂着红色的或白色的纸灯笼，灯光昏暗，在房檐下摇摇摆摆。在微弱的灯光下，可以看见各街口的墙壁上贴着大张的用木版印刷็的戒严布告。在又窄又长的街道和胡同里，时常有更夫提着小灯笼，敲着破铜锣或梆子，瑟缩的影子出现下，又向黑暗中消เ逝；那缓慢的无精打采的锣声或梆子声也在风声里逐渐远去。
1崇祯ງ十年——即公元1638年。本书内所有的年月日都依照中ณ国的传统习惯，使用皇帝年号和阴历。
城头上非常寂静，每隔不远有盏灯笼，由于清兵已过了通州的运河西岸，所以东直门和朝阳门那方面特别ี吃紧，城头上的灯笼也比较稠密。城外有多处火光，天空映成了片紫色，从远远的东方，不时地传过来隆隆炮声，好像夏天的闷雷样在天际滚动。但是城里的居民们得不到เ战事的真实情况，不知道这是官兵还是清兵放的大炮。
从崇祯登极以来，十年中，清兵已经四次人塞，三次直逼北京城下。所以尽管东城外炮声隆隆，火光冲天，城内有兵马巡逻，禁止宵行，但深宅大院中仍然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那ว些离皇城较近的府第中，为着怕万被宫中听见，在歌舞佰酒时不用锣鼓，甚至不用丝竹，只让歌妓用紫ใ檀或象牙拍板轻轻地点着板眼，婉转低唱，有时歌声细得像丝头发，似有似无，袅袅不断，在彩绘精致的屋梁上盘旋，然后向神秘的太空飞去。主人和客人们停杯在手，脚๐尖儿在地上轻轻点着，注目静听，几乎连呼吸也停顿下来。歌喉停，他们频频点头称赏，快活地劝酒让菜，猜枚划拳，他们很少人留意城外的炮声和火光，更没人去想想应该向朝廷献个什么计策，赶快把清兵打退，倒是那些住宿在太庙后院中古柏树上和煤山的松树上的仙鹤，被炮声惊得不安，时不时成群飞起，在紫禁城和东城的上空盘旋๙，发出来凄凉的叫声。
北京城里的灾民和乞丐本来就多，两天来又从通州和东郊逃进来十几万人，没处收容，有很多人睡在街两ä旁的屋檐底下，为ฦ着害怕冻死，挤做堆。他们在刺骨的寒风中颤抖着，呻吟着，抱怨着，叹息着。女人们小声地呼着老大爷，哀哀哭泣。孩子们在母亲的怀抱里缩做团，哭着喊冷叫饿，声声撕裂着大人的心。但当五城兵马司派出的巡ำ逻兵丁走近时，他们就暂时忍耐着不敢吭声。从上月二十四日戒严以来，每天都有上百的难民死亡，多的竟达到二三百人。虽然五城都设有粥厂放赈，但死亡率愈来愈高，特别是老年人和儿童死得最多。今夜刮东北风，冷得特别可怕，谁知道明天早晨又会有多少大大小小的尸体被抬送到เ乱葬场中？
今天晚上，崇祯ງ皇帝ຓ是在承乾ດ宫同他最宠爱的田妃起用膳。他名叫朱由á检，是万历皇帝ຓ的孙子，天启皇帝的弟弟。虽然他还是个不到เ二十八岁的青年，但是长久来为着支持摇摇欲倒的江山，妄想使明朝的极其腐朽的政权不但避免灭亡，还要妄想能够中兴，他自己会成为ฦ“中兴之主ว”，因此他拼命挣扎，心情忧郁，使原来白皙的两颊如今在几盏宫灯下显得苍白而憔悴，小眼角已经有了几道深深的鱼尾纹，眼窝也有些发暗。连几夜，他都没有睡好觉，今天又是五鼓上朝，累了半天，下午直在乾清宫批阅文书。在他的祖父和哥哥做皇帝时，都是整年不上朝，不看群臣奏章，把切国家大事交给亲信的太监们去处理，到เ了他继承大统，力矫此弊，事必躬亲，但是由á于他所代表的只是极少数皇族大太监大官僚等封建大地主阶级的利益，与广大人民尖锐对立，而国家机器也运转不灵，所以偏偏这些年他越是想“励精图治”，越显得是在抛心力，事无成，只见全国局势特别艰难，天乱似天，每天送进宫来的各样文书像雪花般落上御案，为ฦ着文书太多，怕的省览不及，漏掉了重要的，他采取了宋朝用过的办法，叫通政司收到เ文书时用黄纸把事由á写出，贴在前边，叫做引黄，再用黄纸把内容摘要写出，贴在后边，叫做贴黄。这样，他可以先看看引黄和贴黄，不太重要的就不必详阅全文，可是紧急军情密奏和塘报1้，随到随送进宫来，照ั例没有引黄，更没有贴黄。所以尽管采用了这个办法，他仍然每天有处理不完的文书，睡觉经常在三更以后，也有时通宵不眠。今天，他整整个下午就没有离开御案。
1塘报明代兵部在各省设提塘官，专管军事情报，又在各府县设塘马，担任打探军情和传送军情报告。所以关于军情的报告就叫做塘报。
有时他觉得实在疲倦，就叫秉笔太监把奏疏和塘报读给他听，替他拟旨ຈ，但是他对自己้左右的太监们也不能ม完全放心，时常疑心他们同廷臣暗中ณ勾搭，把他蒙在鼓里，所以他稍微休息下，仍旧挣扎精神，亲自批阅文书，亲自拟旨，在明代，有些重要上谕的稿子由内阁辅臣代拟，叫做票拟。崇祯ງ对辅臣们的票拟总是不很满意，自己不得不用朱笔修改字句，今天下午他本来就心情烦闷，偏偏事有凑巧，他在位阁臣的票拟中看见了个ฐ笑话：竟然把别人奏疏中的“何况”二字当做了人名。他除用朱笔改正之外，又加了个ฐ眉批，把这位由翰林院出身的素称“饱学之士”的阁臣严厉地训斥顿。这件事情，在同田妃起吃晚饭的时候不由得又想了起来，使他的十分沉重的心头上更增加了不愉快。这时，他觉得还是过去的首辅1周延儒和现在的辅臣兼兵部尚书杨嗣昌是不可多得的干练人才。
1首辅——洪武年问朱元漳借口宰相胡惟庸谋反，废除宰相制ๆ，而由几位大臣组织内阁，称做“阁臣”或“辅臣”，其首席阁臣称做首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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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田妃为要给皇上解闷，把她自己้画的册群芳图呈给他看。这是二十四幅工笔花卉，崇祯平日十分称赏，特意叫御用监1用名贵的黄铯锦缎装棱成册。他随便翻了下，看见每幅册页上除原有的“承乾宫印”的阳文朱印之外，又盖了个ฐ“南熏秘玩”2的阴文朱印，更加古雅。他早就答应过要在每幅画页上题几个字或首诗，田妃也为他的许诺跪下去谢过恩，可是几个ฐ月过去了，他直没有时间，也缺乏题诗的闲情逸致。他边心不在焉地浏览画册，边向旁边侍立的个太监问：
1御用监——明朝宫中内官分十二个衙门，御用监是其中之。
2南熏秘玩——宫中有个南熏殿，专藏名贵的书画ฑ。
“高起潜来了么เ？”
“皇爷说在文华殿召见他，他已经在那里恭候圣驾。”
“杨嗣昌还没有到？”
“他正在齐化门1้带城上巡视，已经派人去召他迸宫，马上就到เ。”
1้齐化门——朝阳门在元朝叫做齐化门，明朝人还常常习惯地叫它的旧名。
他把画册交还田妃，从旁้边张用钿螺玛瑙翡翠和汉玉镶嵌成幅鱼戏彩莲图的紫檀木茶几上端起只碧玉杯，喝了口热茶，轻轻地嘘口闷气。整个承乾宫，从田妃到宫女和太监们，都提心吊胆，连大气儿也不敢出。田妃多么想知道城外的战事情形，然而她绝不敢向皇帝问个字。不要说她是妃子，就是皇后，也严禁对国事说句活。这是规矩，也叫做“祖宗家法”，而崇祯ງ对这点更其重视，他愁眉不展地喝过几口茶，把杯子放回茶几上，烦躁而又威严地低声说：
“起驾！”
※※※
当皇帝乘辇到เ文华门外的时候，高起潜跪在汉白玉甬道旁，用尖尖的嗓音像唱般他说：
“奴婢高起潜接驾！”
崇祯ງ没有理他，下了辇，穿过前殿，直走迸文华后殿，在东头间里的只铺着黄垫子的雕龙靠椅上坐下。高起潜跟了进来，重新跪下去，行了拜三叩头的常朝礼，如果是般大监，天到晚在皇帝左ุ右侍候，当然用不着这样多的礼ึ节。但他现在不是在宫中ณ侍候皇上的太监，而是皇帝特派的总监军，监督天下勤王兵对清兵作战。
“今天的消เ息如何？”崇祯问，“炮声好像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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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起潜跪着回答说：“东虏1้兵势甚锐，今天已经过了通州，看情形会迸犯京师。”
1东虏——明朝因满洲在北京城东北，称之为东虏，含有轻蔑的意思。书中人物对话中的“满鞑子”，“鞑虏”等，都是当时人对满族统治阶级和清兵侮辱性的称呼。
有片刻๑工夫，崇祯默不做声。其实，外边的军情他随时都能够得到报告，用不着间高起潜。不过为保持他的自尊心，他不肯直然提出来他急于要知道的那个问题。
“昌平要紧，”他慢吞吞他说，“那是祖宗的陵寝所在，务必好生防守。”
“请皇爷放心。卢象升的宣大1山西军队已经有部分增援昌平。依奴婢看，昌平是不要紧了。”
1宣大——明朝边防上的个军区，辖宣化和大同两巡抚，军区司令官称为总督，驻阳和，卢象升兼管山西军区，所以山西军队也归他指挥。
又沉默阵。崇祯从位宫女手里接过来杯茶，淡淡的茶香沁人心脾ຆ，他用嘴唇轻轻地咂了下，若有所思地端详着这只天青色宣窑暗龙杯，欣赏着精美的名贵艺术。高起潜完全明白皇上的心思，但是他等着皇上自己้先提起来那个极其重大的问题，免得日后皇上的主ว意变，自己会吃罪不起。站在旁边侍候的几个ฐ宫女和太监都没有点声音，偷偷地打量着皇上的面部表情和他的端详茶杯的细微动作。他们都知道皇上会向高起潜间什么机密大事，但是他们没看见皇上的任何指示ิ，不敢自动地回避出去。这些宫女和太监们平日不需要等待皇上开口，他们会根据他的眉毛川良梢嘴唇或胡子的任何轻微动作行事，完全合乎ๆ他的心意。当皇上的眼睛刚刚离开茶杯的时候，位宫女立刻๑走前步，用双手捧着个堆漆泥金盘子把茶杯接过来，小心地走了出去，其余的宫女和太监们都在两秒钟之内蹑着脚退了出去。
现在文华殿里只剩下皇上和高起潜两个人了。崇祯站起来，在暖阁里来回踱了片刻，然后用沉重的低声说：
“高起潜，你这几年常常出外监军，还有些阅历。朕叫你总监天下勤王兵马，这担子不轻啊。你可得小心办事，驱逐鞑虏，保卫京师，万不可辜负朕意。”
高起潜很明白皇上只是希望他“小心办事”，并不希望他勇猛作战，而且他自己也确实很怕清兵，但是他用慷慨的声调回答说：
“奴婢甘愿赴汤蹈火，战死沙场，决不辜负皇爷多年来豢养之恩。”
崇祯点点头，在龙椅上坐下去，小声说：
“起来吧！”
高起潜又叩了个头，然后从地上站起来，等候皇上同他谈那ว个机密问题。就在这时候，在明亮的宫灯下边，我们才看清楚高起潜是个ฐ身材魁梧，没有胡须的中年人，虽然他已经四十多岁，但由于保养得好，面皮红润，看起来只像有三十出头年纪。同崇祯皇帝的苍白疲倦和忧郁的面容相比较，完全是两种情形。
“勤王兵马虽然到了几万，”崇祯突然把谈话转入正题，“但我们既ຂ要安内，又要攘外，二者不可得兼。历年用兵，国家元气损伤很大，如无必胜把握，还是以持满不发为上策。你是总监军，总要相机进止，不可浪ฐ战。”他把“浪战”两个字说得慢些，响些，生怕高起潜不够注意，然后停顿片刻๑，接着说：“如其将这几万人马孤注掷，不如留下来这点家当，日后还有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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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起潜赶快跪下说：“皇上圣虑深远，说得极是。奴婢定相机进止，不敢浪战。”
“使将士以弱敌强，暴骨沙场，不惟有损国家元气，朕心亦殊不忍。”崇祯用不胜悲悯的口气把话说完，向高起潜的脸上扫了眼，好像在问：“你明白么？”
高起潜深知道皇上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关于那ว个问题只能点到这里，以下的话必须由他揭开，于是赶快放低声音说：
“皇上是尧舜之ใ君，仁德被于草木，爱将士犹如赤子。以今日形势而言，既ຂ要内剿流贼，又要外抗东虏，兵力财力两ä困，都不好办。如果议和可以成功”
“外边有何意见？”崇祯赶快问，没等他把话说完。
“外边似乎ๆ没有人知道此事，”高起潜毫不迟疑地撒谎说。其实由á皇帝ຓ和兵部尚书杨嗣昌秘密主持向满洲试图议和的消息不但朝廷上文武百官都已经知道，连满城百姓也都在纷纷谈论，而且不但老百姓很不同意，连文武百官中也有很多人表示反对，只是他们没有抓到证据，不敢贸然上疏力争。
听了高起潜的回答，崇祯有点放心了，小声嘱咐说：“这事要与杨嗣昌迅速进行，切不可使外廷百官知道，致密议未成，先遭物议。”
“奴婢知道。”
“对东虏要抚，定得抚！”皇帝用坚决的口气说，故意用个ฐ“抚”字1，以掩饰向满洲求和的实际，也不失他大皇帝的无上崇高的身份，“倘若抚事可成，”他接着说，“国家即可无东顾ุ之忧，抽调关宁铁ກ骑2๐与宣大劲旅๓，全力剿贼，克期荡平内乱。卢象升今夜可到？”
1้抚——意思是招抚招安。
2关宁铁骑——明末最精锐的边防军，驻扎在山海ร关和宁远在锦州ะ地区带，以骑兵为ฦ主，故称为关宁铁骑。关宁和冀东是个军区，军区长官称“蓟辽总督”。
“是，今夜可到。”
“要嘱咐他务须持重，不可轻战。”
“奴婢领旨ຈ。”
个年轻长随太监手提盏宫灯进来，躬着身子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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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奏皇爷，兵部尚书杨嗣昌己到。”
“叫他进来。”崇祯说，向高起潜挥下手。高起潜马上叩了个头，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
杨嗣昌是个将近五十岁的人，中等身材，两鬓和胡须依然乌黑，双眼炯炯有光，给人种精明强于的印象。当他在文华门内西值房听到传旨叫他进去的时候，他习惯地把衣帽整了下，走出值房。他正要小心地向里走去，恰好高起潜走了出来。他赶快抢前步，拱拱手，小声问：
“高公，皇上的意思如何？”
高起潜凑近他的耳朵咕哝说：“我看皇上满心急着要和，就是怕他自己落个向敌求和的名儿，尤其怕外廷议论，杨阁老1，你千万不要对皇上说外边已经在纷纷议论。”
1杨阁老——即兵部ຖ尚书杨嗣昌，“阁老”是明朝官场中对内阁辅臣的尊称。
杨嗣昌点点头，同高起潜互相拱手，随着那个ฐ青年太监往里走去。
当个宫女揭起黄缎门帘以后，杨嗣昌弯了腰，脚步更轻，恭恭敬敬地走迸了文华后殿。另个宫女揭起来暖阁的黄缎门帘。他的腰弯得更低，快步进内，说了声：“臣杨嗣昌见驾！”随即跪下去给皇上叩头。虽然崇祯对他很信任，处处眷顾他，北京和南京1有许多朝臣弹劾他，都受到皇帝的申斥和治罪，但是他每次被召见，心里总不免惴惴不安。他深知道皇上是个十分多疑刚愎自用和脾气暴躁的人，很难侍候，真是像俗话说的“伴君如伴虎”。今天被皇上宠信，说不定哪大会忽然变卦，被他治罪。由于这个缘故，他近来已经得到皇上同意，让他辞去兵部尚书职，举荐卢象升来代替，以便减轻他的责任，专心在内阁办事。行过常朝礼，他没敢抬起头来，望着皇上脚前的方แ砖地，等候皇上说话。
1南京——明朝自永乐่十五年公元141้7年迁都北京后，南京改为留都，仍设中央各衙门和文武朝臣。
“先生起来。”崇祯说，声音很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