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父亲和母亲作者：魏清
从我开始记事的时候起，直到父亲和母亲的相继去世，这段悠悠的岁月，是我们全家处境最为艰难的时光，尤其是父亲晚年的这整整八年中，全家人经历着社ุ会底层人们所过的那种极其贫困的生活回想起来，当时虽然很穷，整天过着半饥半饱的艰难日子，但对于我们作儿女的来说，却并未承受到心灵上的痛苦，也没有感到怎样的不幸，——因为有父亲母亲在我们身边，他们的细心关怀和爱护，教诲和培育，让我们心里感到特别踏实和安全，也让我们更深地感受到家庭中那ว种浓浓的亲情和温暖。
清贫中ณ，为ฦ了支撑这个破落衰败的家庭，我们的父母历经风霜，含辛茹苦，忍辱负重地面对生活的坎坷和磨难，却从未有过任何的争吵和埋怨，他们用微薄的力量与命运抗争。正是这种苦涩而和谐的家庭氛围，无形地感染着我们，使我们从小对物质生活并无过多的奢求，门心思地只知道努力读书。这段日子的艰辛，已经深深地铭刻在我们的心里。在以后成长的道路上，每当我们回忆起那时的生活情景，就仿佛有种力量鞭策着我们前进，使我们感到เ似乎没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们往无前。父母亲的音容笑貌，他们对待生活不幸所保持的坦然态度，以及他们对子女的殷切期望，始终激励着我们，鼓舞着我们，成为ฦ我们在逆境中不断成长的精神支柱。
今天，我们都已成家立业，自己的儿女也都长大成|人了。当我们回顾过去，在贫穷困境中ณ求学，在艰辛苦难中ณ读书，我们兄弟姊妹终于个个都以高等院校的学历走向社ุ会，参加工ื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份事业，每个家庭的生活，都处于平民百姓的中上阶层时，就不由使我们更加深深地怀念起父亲和母亲来。
我们兄弟姊妹都是土生土长的湖南人，平日里称呼父亲，却不是按照本地人的叫法伢老子，而是遵照母亲老家——江苏的习惯，称呼“爹爹”。这大概ฐ是母亲觉得用当地的俗称显得不那么เ亲切，也不大好听，才让我们这样叫的。
父亲中等身材，白皙清瘦，平时，总是穿着身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的衣服，虽然质地并不好，但很合身，也很得体。他言语不多，不苟言笑，喜怒哀乐极少表露出来，外表非常宁静，给人的感觉是个文质彬彬举ะ止安详的人。或许因为长期经历世事的变更和生活的坎坷，他的内心受到เ某种压力的缘故，他那ว平静的目光中，总是含着丝隐隐的忧伤，让人感到有些沉重。
父亲出生在湘潭县个当时颇为ฦ富裕ษ的大户人家，祖辈给他取了个既响亮又文雅的名字——健芝，大约是盼望他能够顺ิ顺利利地成长，不仅身体健康的，而且人品高尚，像芝兰样高洁。
我小时侯，每当听到เ周围的人叫父亲“健芝先生”时，就感到特别ี高兴，认为ฦ父亲像老师样受到别人的尊重；还有叫父亲“二先生”的，听起来也比较习惯；我最不喜欢有人毕恭毕敬地称呼父亲“二老爷”，究竟是什么原因，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总觉得看起来不顺眼，听起来也不顺ิ耳。
母亲告诉过我，父亲的生日是农历六月初六。按中国的民俗，六六大顺ิ，可是他的命运却充满坎坷和波折，见不到大顺的痕迹。父亲幼年时，体弱多病，童年便少了许多欢乐่；青年时，虽然家境尚殷实，生活上还过得不错，但封建礼教的桎梏，让他的思想和行动受到很大的束缚，理想和抱负得不到เ施展；中ณ年时，遭遇战乱和动荡，虽有文化，也从事过文秘行政人员之类的职业，但忠厚软弱的本性，以及他根本不谙世道险恶，盲目的善良，加上文人的书生习气，既不懂得经营管理，又缺乏็组织才干和能力，从而使他在事业上累受挫折，命运上坎坷多舛，甚至差点断送了自己的性命；晚年时，又赶上政治风云突变，在冷酷的阶级斗争中ณ，在无情的无产阶级专政下，他既ຂ要忍受病痛的折磨，还要承受精神上的打击，在贫困交加中，苦苦捱到生命结束，终年未满五十岁。他的生，多灾多难，尤其晚年几乎没有过上几天舒坦的日子。早年虽然生长在有钱的阔气人家，但他并不是那种只顾ุ自己享受，不顾别人死活，只管自己花天酒地，不管家庭孩子，整天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人。因此，父亲其实并未曾享过多少福，至少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就是这样。
父亲的人品好，正直而善良，不论环境如何，他都能用平静的心态看待切。风光时，作为生长在钟鸣鼎食之ใ家的富家子弟，他从不盛气凌人，也不张扬跋扈，更不会欺压穷苦的老百姓，相反，他倒是同情怜悯这些弱者，总想给点力所能及的帮助。落魄时，定为剥削阶级份子，成为ฦ专政对象，带着生病的虚弱身子，去干从未做过的体力活，在寒冬腊月的霪雨中ณ，穿着草鞋踩着泥泞去修堤筑坝——即使这样，他也从不怨天尤人，埋怨环境，记恨他人。看上去懦弱的父亲，无论遭受任何磨难，也从不在我们面前表露出他的痛苦和悲伤，总是个人默默地去忍受每当想起父亲的那般情景，我心里就难受惟值得庆幸的是，在他的人生旅๓途中，始终有位贤淑温良，关心体贴他的伴侣——我们的母亲，长年累月地和他在起，互相扶持，相濡以沫，同甘共苦，风雨兼程地度过了这生。
二
父亲的为人处世，辈子始终贯穿两ä个字，“仁”和“忍”，仁义和忍让成为他立身之本。我们的曾祖母和祖母在她们的大群子孙中，最喜欢的就是我父亲，她们所看中ณ的，想必也是父亲的这优良品德。
抗日战争前，祖母还在世时，很是疼爱自己最小的女儿——我们的小姑姑，临终时，放心不下小女的未来，考虑到她的归宿，特地将我们的父母亲叫到เ床前，嘱咐他们今后好好照料é小姑姑的生活，并且日后为ฦ她找个好的婆家嫁出去。谁知世事难料，不幸的事情接踵而至，祖母去世不久，抗日战争爆发，日本鬼子打到了湖南，到处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我们全家人在战火纷飞中逃难。
在次日本鬼子扫荡时，四处烧杀抢掠，我们的小姑姑被穷凶极恶的日本兵用刺刀顶ะ着胸口，差ๆ点丢掉了性命，小姑姑吓得惊恐万状，精神上受到极大的刺激，自此以后，语言行动突然失常，大白天说胡话，手指着蚊帐的顶ะ部，惊慌失措无比恐惧地喊着：“火！火！”后来，虽然病情稍有好转，但言行举止还是处于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状态，好端瑞的个ฐ人便成了失去独立生活能力的精神病人。自祖母逝世后，父母亲遵照ั她老人家的托付，尽心竭力照顾ุ小姑姑，二十多年，让她直与我们生活在起，直到九六年自然灾害年间患痢疾病故，可怜生，终身未嫁。在这段漫长的岁月中ณ，父母亲忠实地履行祖母交待的事情，直将小姑姑作为ฦ家庭的员，责无旁贷地照ั料她生，竭尽所能，呵护着这个最小的妹妹。
九五零年，我们全家住在湘潭县易俗河的烟塘。那时，解放后进行土地改革，我家因有百多亩田产，被划为地主成分。抄家时，从我们居住的阁楼里，搜出两个装着贵重物品的盖箩湖南的种竹编上漆家俱，腰子形状，箩筐大小，有盖，上下两层，盛器物用，放在我们家的天井中，土改工作人员站在旁边，边清点物品，逐个验收，边登记在册。
当盖箩掀开时，我正好奇地站在最前面，七岁的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我从未看见过如此多的财宝，两只盖箩里，装着满满的手镯头簪戒指项ำ链等各式各样的金银首饰，下层则装着些珠宝玉器，还有小巧玲珑的金元宝，黄澄澄，金灿灿的，在阳光下直晃眼晴。后来，我才知道，这些财物，全是祖母临终前，嘱托父母亲留给小姑姑以后出嫁时作陪嫁用的。在我们家，已经存放十几年了，居然丝毫未动。
今天想起这件事，仍然使我心情激荡，久久难以平靜。
从抗日战争到全国解放，这段长长的动荡岁月中，可以想像，在那ว种兵荒马乱，战争连绵，生命都很难保障的日子里，要完好无损地保存这笔价值不菲的财富，需要操多大的心，费多大的劲，担多大的风险！
更让人感动的是，解放前的几年，那ว时我家名义แ上还有祖上留下的百多亩的田产，但战乱和天灾的影响，收成很差，我们父母亲又不忍心让佃户雪上加霜，因此宁肯自己过得紧些，也不愿逼迫佃户交租，能收点算点，收不到เ的情况也常见。全家十口人的生活几乎全靠雇工自耕二十亩田来维持。那ว时家里的伙食并不好，平日里见不到เ荤，大概个月才打次牙祭湖南话，指吃肉食，只有在插秧丶扮禾收割稻子端午中ณ秋春节几个ฐ大的活动和节日里才改善伙食。当时，我们兄弟姊妹上大学中学小学，也是笔不小的开支，因为读大学和读中学的哥哥姐姐大多住读，每年开学前总要东挪西借，好不容易才能凑齐学费，以至，连父亲看病的钱都没有了。父亲常常苦笑着解嘲：“欠人家的债还可以躲躲，欠你们的债是躲也躲不脱的。”在如此窘迫的情形下，为何父亲那样死板地苦苦持撑？难道，不可以灵活些，动用点亲妹妹的财产，贴补下家用，缴纳我们的部分学费，或者给他自已看看病，治疗下，这总应该吧！何况与我们生活在起的小姑姑，也决不会反对的。可是，仁义แ的父亲，忠贞不渝地信守着对祖母的承诺，面对唾手可得的诱人财物，竟然丝毫也不动心，分文不取。这在当时那ว种物欲横流唯利是图巧ู取豪夺尔虞我诈的现实社会中，实在是很难得的。
三
父亲辈子都在“仁义”和“忍让”中生活，很少动怒。不过，向平和的他，也有例外的时候，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曾有两ä次大的生气。
次是解放前的个夏天。在湘潭县烟塘住的时候，我的二哥和三哥放暑假在家，母亲买了两盒牙粉给他们。圆圆的盒子，装璜很漂亮，当时实属罕见之物。那ว时，般乡下人，刷牙都用盐或白麻灰，许多人辈子连牙粉牙膏是什么样子都没有见过。也许是两盒牙粉有些差异，二哥和三哥竟在分牙粉时发生争执，吵起架来。父亲看见了，非常生气。平常，父亲最不愿意看到儿女们不团结，不友爱，他总是和母亲样经常教导我们：“小时同窝鸟，长大各自飞，以后想聚到起都难哪！”。而今天，为ฦ了这样芝麻大的小事，兄弟间居然没有点忍让精神，还争斗ç起来，父亲自然很是气愤，顺手拿起插房门用的木杠子，举起来要打两兄弟，两个ฐ哥哥见势不妙，赶忙跑出去，逃之夭夭。
还有次，那时，我们住在湘潭市三义井，我的弟弟在屋后的小学读二年级。有天，贪玩的他不愿意上学，父亲知道后，气极了，在父亲的观念中，上学读书是头等重要的事情，小小年纪就不学好，实在是不可饶恕的，于是拿起竹扫帚，像赶鸡样打着弟弟去上学。幼小尚不懂事的弟弟，只好边哭哭啼啼地背起书包，边用衣袖擦着眼泪，慢吞吞地去了学校。从此以后，弟弟再也没有逃过学，直到无产阶级前，弟弟顺利地读完了师范大学，成为ฦ我们兄弟姊妹七人中的最后名大学生，后来弟弟相继在中学大学任教授课。至今，他仍忘不了父亲对他的严格要求，并用这件事来教育他的儿子。
其实，父亲是极少打骂孩子的，我和二姐就从未遇到过。二姐懂事早，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不仅学习用功，而且十三岁的她，还是当时家里的主ว要劳动力。我从小体弱多病，胆小怕事，自认为除了读书外，别的什么都干不了。即使这样，在湘潭县赵家岭住时，八岁的我，仍然要和二姐起到山下去挑水，二姐挑大桶，百多斤重，我挑小桶，大约四丶ย五十斤。那时父亲疾病缠身，不能干体力活，只有靠我和二姐把水挑上山去，再由母亲从桶中，瓢瓢地浇到菜地里。
在赵家岭的日子，是我们生中最贫困的阶段，这段凄凉的时光让我刻骨铭心。
土改后，我们家从烟塘搬迁到เ赵家岭，青砖灰瓦房变成了土墙茅草屋，原先从家门前的池塘里就可以挑水，现在要到เ山下小溪中ณ去挑，这些仅仅只是生活条件的变差。对于父母亲来说，更难受的是，精神上又遭受到次沉重的打击，种被被流放被鄙视的感觉，深深地刺伤了他们的心。
在那些日子里，我们家的生活，也降到了历史的最低点，家庭收入少得可怜。当时，大哥大姐三哥在部ຖ队参军，实行供给制，没有薪水，只有每月三五元按现在的人民币值计，下同的零用费。二哥正在读公费大学。家中还有七口人，年老的外婆，腿有残疾，干不了活；父亲久病，丧失了劳动力；小姑姑神经错乱；弟弟才三岁。家中的农活，全靠母亲读中学的二姐和读小学的我来承担。哥哥姐姐将部队发给用来买牙膏肥皂卫生纸等日用品的零用钱尽量节省下来，寄回家，共计八九元钱，这就是家里的全部收入。日常开销中，除去每年必须缴的学费外，这些钱仅够买点油盐和部ຖ分口粮，为ฦ了填饱肚子，只有在煮饭时掺些干蚕豆红薯干或芋头来充饥。
当时，我们居住的茅草屋，破旧不堪，泥土墙上的茅草顶棚，年久失修，房子又在赵家岭的山顶上，周围没有任何遮拦，旦遇到เ狂风暴雨的天气，简直是大祸临头。尤其是在夜间，狂风吹，屋顶的茅草，把把地被风刮跑，倾刻间，雷电交加，呼啸的大风伴随着倾盆大雨，从屋顶直往里灌，我们害怕得要命，躲来躲去，惊恐万分，茫然不知所措。然而，这时的父母亲，却出奇地镇静，他们在无能为ฦ力的处境中，默默地坐着，直守候到天亮。后来，我上初ม中时，读到杜甫的茅屋为ฦ秋风所破歌，其中描写的情景与我家的遭遇很相似，家老弱病残，面对灾难，无助又无奈的悲凉，几乎ๆ是我们家那时的真实写照。
在赵家岭生活时，父亲因为夜间咳嗽ณ气喘，怕影响我们，自己单独住间最差的房间。这间房，狭窄矮小，没有窗户，又黑又潮，室内充满霉臭味。
天早晨，我发现父亲的脖子上，有道红红的伤痕，似乎被什么东西划ฐ过，便疑惑不解地问父亲：“这地方是怎么เ搞的？”父亲摸摸脖子，平静地说：“昨天晚上，睡觉时被蝎子螫了。”我听得毛骨悚然，看着父亲若无其事的样子，当时很不理解，没想到软弱的父亲会有如此的胆量。
我心目中ณ的父亲，什么都好，惟有软弱的秉性，我很不以为然，父亲凡事都逆来顺ิ受，从来也不抗争。
母亲曾经给我讲过件事：多年前，父亲担任湘谭县政府负责抄抄写写工作的录事，个ฐ月的工资有二十几块光洋银元。段时间后，上司看他工作认真，被推荐到石潭乡当粮站主任，负责保存和上缴全乡的公粮。父亲仁义，完全信赖下属，放手让他们工ื作。没想到เ，因为ฦ时疏忽，被人乘机捣鬼，下面的工作人员认为ฦ父亲软弱可欺，乘机盗窃征来的公粮，然后，将秕谷掺入公粮中充数。此事被人告发，累及尚不知情的父亲，罪名不小，说父亲贪赃枉法，弄虚作假，将上缴的公粮以次充好，眼看就要吃官司，懦弱的父亲无法承受这突然而至的打击，却又无力证明自己的清白，走投无路，服毒自尽以求解脱。幸亏母亲及时发现并全力抢救，才留แ下条性命。后来，母亲又到处奔波，终于找到เ证人，证明了父亲只是管理失察，并非自己้所为，方才逃过此劫。
四
父亲的晚年，生活困苦，病痛折磨，加上政治气侯的严峻，精神上的压抑，平日里，几乎没有什么เ可以让他感到高兴的。惟有两ä次喜悦，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次是九五四年，家里收到了大哥转业后补发的工资，母亲极力主张父亲去武汉看看儿女，因为当时大哥二哥大姐都在武汉。几天后，母亲照顾ุ着虚弱的父亲上路了。
大约个多星期后，父母亲从武汉回来了。
父亲对这次难得的旅行感到格外的高兴，到家几天里兴奋不已，津津乐道，像讲故事样，绘声绘色地给我们讲述起来。他说，在我大哥的陪伴下，他和母亲起徒步上洪山，费了好大的劲，登上了宝塔的最高层，极目远望，俯看武昌全城，人来人往像蚂蚁样，很有些‘君临天下’之ใ感。还讲到เ，在寺庙里，他们吃了顿和尚做的斋饭，些素菜做成了鸡鸭鱼肉的模样，像极了，味道也很不错。父亲还颇็有感触地跟我们讲起当地的风土人情，他说，湖北人肩挑手抬时，即使并不很重，也会“嗨哟嗨约”地大声呼喊起来。而湖南人则不同，挑起担子时，哪怕肩上沉重得喘不过气来，也决不吭声。看来，湖南人比湖北人更倔强，更能吃苦最使父亲高兴的是，他小时侯曾经随祖父到เ过武昌，那时，他在洪山奥略楼吕祖祠看见过八仙之的吕洞宾雕像，还有块传说中ณ留下吕洞宾睡觉时印记的大石板。这次去，居然又见到เ了，依然还是原先的模样，真是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啊！父亲讲着讲着，他的神情仿佛又回到เ了童年时的光景。
另外次，让父亲高兴的是九五五年春节。这个春节，使父亲脸上的喜悦持续了好多天。春节前几天，大哥二哥三哥大姐都从外地回来了，加上我们的外婆小姑姑父母亲，还有我们三个小的，全家十口人，团聚在起，这可是多少年来从未有过的大团圆。九四九年以前，弟弟不满三岁，哥哥姐姐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念书，即便是寒暑假回家，也是你来我往，很少有全家欢聚在起的时候，只有这次，才是真正意义แ上的全家大团圆，这也是父亲在世时，惟的次。
年后，父亲不幸去世。九六九年，母亲相继逝世。此后，我们兄弟姐妹工ื作在外，人各方，就再也没有团聚过。直到九九三年十月，我们兄弟姐妹行七人，又次相聚在湘潭，起来到颜子塘父母亲坟前祭拜，这又是次难忘的大团圆，父母亲若九泉有知，该是多么的高兴！
五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性格内向，平时不苟言笑，往往使人觉得清高，甚至有些严厉。其实，父亲的内心很善良，待人很诚恳。
解放前，在烟塘住家时，当地有种民间福利事业，叫做“送瘫子”。村民将无依无靠下肢瘫痪的残疾人，用个特制的带雨蓬ศ的木轿，形状像两头齐平的木船，残疾人平时以此为ฦ家，吃住都在轿子里。为ฦ了照顾这样的残疾人，村民轮流将他抬到家境较好的人家门口，让这家供他吃喝几天，然后，再抬送到另家去。每次遇到“送瘫子”这种情况，父亲总是好言好语相待，三顿饭，都是父亲将只装满饭菜的大碗和双筷子，亲自送到残疾人的手上，还叮嘱他：“慢慢吃，不够再添。”旧ງ社会，穷人多，有时候，外面要饭的乞丐上门，我家喂的黄狗见了生人就汪汪地叫，父亲总是赶紧走出去，先把狗邀开，边对乞丐说：“不用怕，这只狗不咬人，你等等。”然后，返回屋，添上大碗饭菜，递到乞丐的手上；若家中尚未做饭时，就舀碗米给他。父亲对待所有的穷人贯都是如此。
父亲平时沉黙寡言，似乎ๆ不善言谈，其实并非历来如此。
十多年前，我回湖南探亲，见到เ了位远房叔叔，他年轻时曾经邀父亲起去日本留学。据他讲，父亲在中学住宿读书时，性格比较活跃，常与同寝室的学友聊天讲故事，说些幽默的小笑话。父亲年青时的这种开朗性格，与后来我所感受到的沉闷性格，实在相距甚远。我想，可能是父亲以后遇到的波折太多，不顺心的日子太久，精神长期郁闷的结果。不过，父亲的幽默感，却仍保留着。
湖南的夏天，常常有这种情况，太阳底下飘几点雨，当地人戏称为“牛脊雨”，意思是指下雨的范围极为ฦ窄小，以致可以用牛的脊背来分界ศ，边有雨，边无雨。盛夏的夜晚，我们在天井中乘凉，父亲给我讲故事。他说，有年夏天，在乡间的小路上走着位身穿长衫，手摇折扇，悠然自得的老先生。忽然，大太阳底下，下起阵片雨，稀稀落落的雨点，飘飘洒洒地浇湿了老先生的衣裳，他边走，边抚摸自己的长衫，他发觉长衫的前面被雨淋湿了，后面的部分却是干干的，于是乎，大发感慨：“这种鬼天气，说着说着就下起牛脊ิ雨来了，真是点也不假，怪不得我的长衫边湿，边干啊！”听到เ这里，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父亲也笑了。
六
父亲读过私塾，上过中学，写得手好楷书，字形中ณ规中矩，娟秀而典雅，只是少了些遒劲和力度，真是字如其人呐！他这样的学历，在当时也算得上是知识份子了。解放后，因家庭成份和身体患病，不能参加什么工作，赋闲在家。虽然，平日里也没有像样的衣服可穿，但穿出来，仍然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斯ั斯文文的，浑身上下都透出股书卷气。
在湘潭市三义井住的时候，有天，我放学回家，看到家门口围着些人。个满头长发，蓬头垢面，衣衫褴缕的男子站在人群中间，摇头晃脑地唱着京戏：“马离了西凉界，不由á人阵阵泪洒胸怀”好像是在唱“武家坡”，男子双手还不停地击打着拍节，作为ฦ伴奏，虽然不像戏台上的老生喝得那ว么好，可听起来倒也字正腔圆，很有些韵味。时隔不久ื，我又看见了这个人，他站在我家门口，正彬彬有礼地与父亲闲聊得起劲。过后，我困惑不解地问父亲：“他是什么人，全身邋里邋遢的，还不分场合地唱京戏，是精神不正常还是要饭的？”父亲伤感地回答：“他姓江，别人叫他“江疯子”，其实并不疯，思维也很清晰，你可能不清楚，他还是个正牌的大学生哩！搞不清什么原因，竟然没有工ื作可做，如今穷困潦倒，流落街头，没有法子，只好唱几句京戏，靠别人施舍几个钱来混日子，真是可惜，也很可怜！”父亲边说，边摇着头，很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现在回想起来，当时那个乞丐般的男ç子，周围的人都瞧不起的人，父亲却不嫌弃他，居然还会和他客客气气地攀谈起来，真有点不可思议。这惟的解释，大概都是读书人，有共同语言的缘故吧。
父亲年青时和我们年青时样，心比天高，充满着幻想，很想闯闯世界，干番事业。高中毕业后，原准备与我的远房叔叔起，漂洋过海去日本留学，但遭到了祖父的坚决反对。满脑子封建思想的祖父大发脾ຆ气，拿起菜刀，站在天井中，警告父亲：“谁要是敢出远门，就砍断ษ谁的腿！”向来孝顺，凡事逆来顺受的父亲，不想让祖父生气，只好放弃自已的打算，屈从他的意旨，眼睁睁地看着我那ว远房叔叔畴躇满志地去了日本。他的这美好愿望只好化作泡影，以失败告终。在封建家庭礼教的束缚下，碍于“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的古训，为了照顾父母，以免他们牵挂，父亲再也不敢提什么出远门的事了。终而致使父亲的理想和抱负无法施展，以后也无法实现。
祖母在世时，四世同堂，各房都未分家，受祖母的安排，大家子的钱粮账目都由我父亲掌管。这的确不是个ฐ好差事。我们的大伯是封建社会典型的富家公子哥儿，游手好闲，打牌赌钱养鸟斗蟋蟀无所不会，有时赌钱输光了，就跑来找我父亲拿钱，而且为数不小，甚至还连骂带训，弄得父亲左右为难，常常只得忍气吞声，甚至曾经为此急得吐血。
这些事情，是后来母亲告诉我的。父亲重孝悌，从未在我们面前谈过上辈和同辈人的不是，也从不在别人面前议论他们的是非，天大的事都是自己个人默默地忍受着。
虽然，上辈对父亲是这样专横不讲理，但父亲对我们却是另种态度——明智而开放。他和母亲道，积极鼓励和支持我们到เ外地读书和参军，到外面去闯自己้的事业，从来不认为儿女是属于自己的，必须留在身边为ฦ自己效力，使个人的生活过得稍微舒适轻松点，日后也好为ฦ自已养老送终。父亲的这种为子女打算，不顾自己体弱多病，设身处地为他人的精神，深深地感染了我们，也教育和培养了我们。
我们之所以有今天，全是父母亲心甘情愿地忍受贫穷和困苦所换来的。在当时生活极为艰难的情况下，父亲能有这种“再穷也不能耽误孩子读书，再苦也不能误了孩子前途”的思想，真是很不容易的。
七
九五三年，我们家搬迁到湘潭市三义井，全家的生活虽然比在湘潭县赵家岭时有点改善，但仍然非常艰辛。那时在家的有七口人，二姐在中学读住读，我读小学，弟弟刚上学。家里的收入全靠大哥三哥寄回家的三十多元钱维持生活，平均每人每月约五元钱。当时的米价是角多钱斤，在家六口人吃饭买米需要十六七元，买煤ศ买油盐和照ั明用的煤油需要七八元，剩下的钱，用来买菜和杂用，平均每天不得超过两角钱。为ฦ了节省，只好去买六七分钱斤ภ的干蚕豆和干红薯丝掺在饭里吃，这样吃还可以少吃点菜。父亲长期有病在身，既无钱上医院看病，也没有可能去改善伙食，增加营养。平时，我和弟弟在上学，又是长身体的时候，才可以吃三餐。父亲外婆小姑姑他们却只吃两ä顿。中午，我和弟弟两人共吃三分钱的原酱做菜用的下饭，稍好点，可以花五分钱买块榨菜两ä人分着吃，或者买小包盐花生米下饭，每人可分得三十余颗。晚上，全家人经常吃的是清水白菜。那ว时，母亲白天在“军烈属被服厂”干活，天黑了，从“十八总”走很远的路回家，吃的依然是留แ在锅里蒸得发黄的碗白菜。有时为了给父亲改善下生活，就在刚ธ出锅的白饭中ณ加块指姆大的猪油，倒上点瓶装ณ龙牌酱油，闻起来很香。父亲看到我和弟弟发馋的样子，很不忍心个ฐ人吃下去。
生活的艰苦，对我们来说，已๐经习以为常了。但有时，仍然使人感到伤心。
那时，我正在离我家不远的“湘潭市师范附属小学”读书即台湾亲民党主席宋楚瑜曾经就读过的“昭潭小学”，现在的校名是“湘潭市曙光小学”。天下午，我放学回家，老远就看见父亲站在家门口，这已๐经是他长久ื的习惯，每天这个ฐ时侯，总是站在那里，等待着我和弟弟放学回来。来到了父亲跟前，我见他那刚ธ刚剃过的头顶上，很明显地留下两道血痕，我问父亲：“怎么搞的，剃头还剃出血来了？很痛吧。”父亲似乎ๆ不愿让我再看到เ伤痕，把头抬了起来，爽朗地笑：“五分钱剃个ฐ头，你还能要求有好高啊！”看着父亲毫不在意的样子，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楚，父亲大半辈子过的并不舒适，现在我们差不多都长大了，生活仍是这样的艰难，没想到，连剃个头也要吃苦。平时，我和弟弟理发，都是到附近小店子去理，角钱个头。父亲则ท总是找走街串ธ巷的老头来剃๙，有时还要挨刀子，为的就是要省这区区的五分钱。其实，我很清楚，并非连五分钱都没有，父亲衣服上面的口袋里，总还是有几角钱的，可是他为了这个ฐ家，却怎么也舍不得花呀！
父亲生前没有什么嗜好，很早以前抽点水烟，后来因病，也就不抽了。他不喝酒，也未见他打过牌。平时父亲唯的爱好就是百万\小!说，有时也找点报纸来看。他还会吹洞箫，月白风清的夜晚，他常常独自坐在房间里，吹着“满江红”的曲调，低沉悲愤的情感从箫声中传出来，倾诉着他那ว忧郁愁闷的心境。他看的书，大都是古典文言文版书藉，尤其爱看聊斋，很可能是作为ฦ逃避现实的种精神寄托。在我印象中ณ，父亲没有什么专长，但他善于讲故事，讲起故事来，语调不高，声音平缓，娓娓道来，幽默风趣，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听他讲西游记中唐僧经历的九九八＋难，也喜欢聊斋中的偷桃种梨劳山道士之ใ类的故事。至今回想起来，父亲给我讲的所有故事，都是有选择性的，那些恐怖吓人的鬼故事从来没有给我们讲过，这也是他教育孩子所费的番苦心。
八
我五岁时，父亲就开始教我认字，教我怎样写毛笔字，他握着我的手，笔画地教我练习写描红本上的字。那ว时，父亲的气喘病已经显现出来，他站在我身旁，沉重的喘息声，我都感觉得到เ。后来，母亲告诉我，父亲从小体弱，得病也不是这阵子了。中年时，就气血不足，晚上睡觉，即使是夏天，也要穿长裤睡，冬天还要加厚厚的长统袜子。父亲去世前的两ä年冬天，母亲为了使父亲睡觉暖和些，总是整夜地睡在父亲的另头，将父亲的双足紧紧ู抱在胸前，用自已们体温去暖和父亲的双脚，其情景实在感人。我那时已๐经十二岁，母亲为了父亲，也顾不得难为情了。
九五六年的早春，料峭春寒，湘潭的天气显得格外的阴冷。父亲穿着套灰色的棉衣服，头上是顶ะ可放下耳罩的棉帽子，这是我记忆中穿得最好最合体的身衣服。这套衣服是母亲用大哥寄回的钱，买来棉花和布料é亲手缝制的，直到父亲去世，他都穿在身上。
父亲过世的情景，就像不久前发生的事样，永远地存留在我的记忆中，至今仍历历在目。
那时，我们住在三义井，寒冷的气侯使父亲的病越来越严重，因为贫困，没有能力请医生来看病，药也没有，直拖着，病痛的折磨使父亲日渐消瘦，卧床不起已๐有好些日子。父亲去世的前三天，精神忽然好了许多，可以起床，有时在堂屋里走上几步，在旧ງ太师椅上坐坐。邻居家的熟ງ人过来探望，见到父亲安慰他说：“今天你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父亲无奈地摇摇头，苦笑下：“恐怕是回光返照。”现在想起来，冥冥之中，父亲果真有某种预感吗？
三天后的晚上，大约十点多钟็，我做完功课还未睡，屋里点着煤油灯，冷风吹过来，微弱的灯光忽闪忽闪，半明半暗。父亲要上厕所，母亲让我帮着她把父亲扶起来，道搀扶着，穿过后堂屋，来到เ放着尿桶和马桶的厕所间。父亲要小便，虚弱的身体已不能站立，只好坐在马桶上解。解完后，我搀扶着他，费劲地站起来，父亲佝偻着身子，像是自言自语，其实是对我说：“时候不早了，你去睡觉吧，明天还要上课。”我和母亲将父亲小心翼翼地扶回床上，父亲坐在床边，呼吸急促，喘息了好阵，待稍微平静后，他断断续续地对母亲说：“你这辈子跟着我，没有享什么เ福，倒是吃了许多苦，受了不少罪，我是很对不起你的只有点算对得起你，我从来没有在外面找过女人。”父亲喘了喘气，接着说：“我死后，棺材里不要放石灰，放白糠头灰谷壳隔氧烧出来的灰，我怕呛。”母亲这时很悲伤，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流出来，低声地安慰父亲：“要不要给孩子们发个电报，让他们回来看看？”父亲摇摇头，声音微弱却很清晰地说：“不用了，他们工作忙，不要影响他们。”没想到เ，这竟是父亲最后的留แ言。
第二天清晨，我刚起床，母亲含着泪悲痛地告诉我：“你爸爸昨夜过世了。”我那时很不懂事，只觉得心头空了块似地阵恐惶，也不见得怎样地悲痛，现在想起来，真是太不应该了，太不懂事了。接下来的几天，家里忙着办理父亲的后事，人来人往，全是母亲在料é理。真正让我感到下子长大了许多，是在父亲逝世后的这些日子里。那时，周围附近的亲戚朋友都来我家吊丧ç，母亲总是拉着我的手，对我说：“来，谢谢人家。”于是，我恭恭敬敬地走到เ宾客面前，双膝跪下去，深深地磕个头，以表示ิ对他们的谢意，我是在家的长男ç，这也是我为父亲所做的最后件事。
出殡的那天，要封棺了，堂屋里站满了人。棺木放在堂屋中ณ央，头朝里，脚朝外。母亲牵着我和弟弟的手站在旁边。当棺木盖挪开时，我清楚地看到父亲安详地躺着。这时，母亲泣不成声，泪流满面地拉着我和弟弟奔向棺木前，哀痛万分地说：“你们快来看看你爸爸，以后你们就再也见不到了！”阵悲痛袭上我的心头，胸ถ口感到被石块压着似的沉重，眼泪不由簌簌地流了出来。我默默地注视着父亲苍白的面容，桩至今也无法解释的奇怪事情发生了：只见父亲闭着的双眼，忽然间，从左眼眼角流出滴黄|色的泪珠，久久地停留在面颊๐上这难道是父亲的大脑还有知觉，听到母亲悲伤的哭喊声后，作出的应答；还是父亲放心不下我和弟弟，两个尚未成年孩子，而流下的眼泪？这切都无从解答。
出殡的时辰到了，在片悲哀的气氛中ณ，伴随着阵阵鞭炮声，棺木由á四个请来的农民缓缓地抬起，母亲抽泣着，带着我和弟弟紧跟在后面护送，白色的灵幡在前方飘动着，亲友组成的送葬队伍，沿着门前的石板路，缓慢地走出了三义井。父亲的灵柩，将送到湘潭县乡下颜子塘去安葬，路途非常远，来回需要两天的时间，母亲不让我和弟弟继续跟着，嘱咐我们：“回去吧，好好在家读书，不要把学业耽误了。”我和弟弟听话地停立在路旁，目送着母亲和送葬的人群渐渐离去，直至很远很远
父亲离开我们已๐经几十年了，他的生，从个比较富裕的大户人家子弟，到เ贫如洗的平民百姓，他经历的坎坷和磨难实在不少，他所受的苦难也很多，他大半辈子都是在忍受各种痛苦的煎熬，在压抑的环境中委曲求全地度过的。他这样做，完全不是为了他个ฐ人，而是为ฦ了整个家庭，为了他的孩子。他没有做过轰轰烈烈的事业，也未能出人头地，但他老人家惟值得骄傲的是，他和母亲道，历尽艰辛，饱经沧桑，最终将七个子女个个ฐ都培养成为了品德端正的读书人，真正尽到了个做父亲应尽的责任，这点，是我们永远也不能忘记的。
那ว是1968๖年的盛夏，我从太原送母亲回武汉的途中。
长长的列ต车喘着粗气，奔驰在广袤的原野上，车头冒着滚滚的黑烟，顶着风，夹杂着煤屑，路上肆无忌惮地飘向空中，烟雾拖得长长的，远远望去，就像条横空出世的蛟龙在张牙舞爪地翻腾
车廂外，无垠的天空上，看不到เ丝云彩，午后的太阳疯狂地发出它的威力，烤得大地火辣辣的，仿佛要把地上的切都烤焦才肯罢休。
车厢里，乱哄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