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完了猪圈的粪，我看到爹坐在屋子里抽烟。
灰鼻子灰脸，就灰他娘的吧。我不能ม就窝窝囊囊地，像做贼似的离开我的学生啊。我鼓了鼓勇气，终于走进了教室。我就像只落水狗，在世人的嘲笑和呐喊中ณ，在又脏又臭的水沟子里游啊，爬啊，挣扎着上了岸，我带着浑身湿淋淋的水，爬啊，爬啊，总算爬到เ了这儿。我真想走上讲台，在学生面前抖一抖我身上的狗毛。可是我没有抖。我只是把那张死人一般的厚厚的狗脸，放在了教室，放在了学生面前。我再没有资格登上讲台，也没有勇气登上讲台。我只是在讲台下，呆呆地站着。可是光这样站在这儿，又算干什么吃的啊？我在教室里转了一圈。我摸了摸春雨的小脑袋，我仔细地看了看教室里那一张张熟悉的脸，我拿了拿学生们摆放在桌上的一本本的书。我在教室里转了一圈又一圈。阳光透过玻璃，歪歪斜斜地射到เ我的脸上。我的脸显得那ว样苍白，那ว样无力，那样难看。我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从来没有这样揪心般地难过，从来没有在学生面前有过这种感受。我很想知道学生们这会儿在想什么？也许他们在想：这个姓刘的家伙，今天是犯什么病了吧，人家已经把你从学校除名了，人家已经把你从这儿赶出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还在这教室里转游什么啊。你真是没志气，真是没囊气，真是一只不要脸的狗。你忘了那一天你刚刚走进教室时，在黑板上画的那个人头像，还有那ว上面写着的“刘文杰臭不要脸”那几个字啦。这一回你真是臭不要脸啦。你一跺脚๐走了不就完了吗？可是你竟然还恋恋不舍地到这里来。你真是不知道什么เ叫丢人啦。
这事一开始的经过是这样的：
那人说：老师黑天半夜的还来作贼啊。
现在爹老了。爹蹬着车子，是那么เ费力：脖ๆ子伸得老长，腰也挺不起来了，每蹬一下，身子都会歪一歪。爹是真的老了哇，爹的头不知道从什么เ时候完全变白了。从前，爹的头上没白，一根也没有。爹的头怎么เ会说白就一下子全白了呢。爹老了。我又看一眼爹身上穿的衣服，都是我曾经穿过的。爹年轻的时候就从来没有穿过很好的衣服。后来我大了，爹在穿戴上更是不讲究，总是拣我的穿。就那ว么เ一件棉大衣，我已经不穿了，爹拾起来，如果不是出门，如果不是天太冷，还舍不得自己้穿。
我说：“不会骑三轮车，六七里的路背着可不行。”
我说：“你们笑什么？”
我站起来，搂着妹妹说：“好妹妹，没什么เ。面包会有的，现在没有，将来会有。现在你哥趴在了地下，总有一天会重新站起来！”
“没有事，刚ธ回来，就跑到我这里来，看样子，没进家门吧。舅和舅妈知道不知道你回来呀？”
大哥也很高兴，背着我，边走边和我说着话：弟弟，哥走了，你想不想哥？
我说：想，想。
大哥说：想哥的时候，怎么办？
我说：哥，听娘说，你上大学，将来能挣好多好多钱。这样吧，等你挣了钱，给我买一架望远镜好不好。
大哥说：买望远镜干什么เ？
我说：哥，我要是想你了，就抱着望远镜爬到เ房顶上，向你去的地方望啊。
大哥笑了：望远镜是望不那么远的。
我说：那怎么办？
大哥说：你还可以给哥写信啊。
我说：我不会。
大哥说：等你上学就会了。
我说：就算会写信，也听不到哥说话的声音啊。
大哥说：弟弟，等将来科学技术达了，农村条件好了，家里安上电话，你可以在电话上给哥说话。
那个ฐ时候的农村，一般是没有电话的，我根本就不知道电话是个什么东西。我问：大哥，什么叫电话呀？
大哥说：电话就是，你把它拿起来，拨一下我的电话号码，哥在那边一接，你对着它一说话，哥无论在多远的地方แ都能ม听到เ，哥在那ว边一说，你也能听到เ。
我说：真的吗？
大哥说：真的。
我说：大哥，电话这玩艺真好。说话的时候，我能看到เ你吗？
大哥说：看不到，不过，等将来科学技术达了，我们会研究出一种东西，双方说话，既能听到เ对方แ的声音，又能看到对方แ的模样，就像看电å影一样清晰，对方แ的言谈举止、喜怒哀乐่的神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我说：大哥，会有这么神吗？
大哥说：会的。这都是科学。
我说：科学真好，科学真神。
大哥说：弟弟，你要记住：社会要展，人类要进步，靠的就是科学。只有科学技术的大展，国家才能ม富强，民族才能ม振兴，人民才能安居乐业，咱爹咱娘，才能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才能过上好日子。
我说：哥，长大，我要当科学家。
大哥笑了：科学家可不那么容易当的，要学好多好多知识，要读好多好多书，要善于探索和研究。
我说：哥，我要当，就要当。
大哥说：哥知道你一定能当上。大哥说着，开怀地笑着往前面走去。
可怜的二哥只是跟在我们的身后，一句话也不说。大哥明明白白地是踩着他的肩膀考上的大学，是他的牺牲才换来大哥的大学，可是大哥理都不理他，不但不理他，好像对二哥很瞧不起。
走到村后的小河边，大哥放下我，又在我的脸上亲了亲，回过头来，用力挥着手：爹，娘，你们回去吧。说罢，大哥长时间地望着爹和娘，望着那ว条熟悉的小河。
这时候没有一丝风，河水柔情似蜜般地轻轻流动着，荡着轻轻的微波，带着家乡的亲情，向远方流去。
娘长时间地望着大哥，说：到了学校，别忘了给家写个ฐ平安信。娘说着，眼睛湿润了。
大哥答应着，又对我们摆摆手，渡过那条小河，然后踏着脚๐下的绿草一步一回头地向前走去。大哥走出很远，突然站下来，向着村里小学校的方向，吹一阵响亮的笛声，然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我心里想：大哥去上大学了，带着亲人的祝福去上大学了。将来我也要上大学的，我会像大哥那样给爹娘争气。将来我要成为科学家，我要成为大科学家的。我不会像二哥这样没出息，这样不甘心而却又无奈地当一个土里土气的没有文化的庄稼人。
那以后我常常想大哥，天天盼着有能ม和大哥通上电å话的日子。哪知道十几年以后，我家才安上了电话。我家安电话的时候，村里就只有剩下我一家没安电å话了。电话是安上了，可是我再也不能给大哥打电话了。我的大哥早已๐不在了。
那ว年，大哥大学刚ธ刚毕业，回家来看爹和娘，在长途汽车上，两个歹徒半路在光天化日之ใ下，竟然拔出刀来叫司机停车，让乘客一个ฐ个ฐ掏出自己身上的钱。人啊，不知道为ฦ什么都变得这样胆小，又这样自私。一车的乘客没有谁敢喘口大气，司机也是那ว么เ乖，那ว歹徒叫停车就停车，叫往哪儿停，他就往哪儿停。轮到เ让大哥掏钱，大哥说：我是学生，没有钱。歹徒说：我的刀子认钱不认人，不给钱，就捅死你。大哥笑了笑：捅死我，你也活不了。大哥在学校里会点小武功，说着这话，飞起一脚，踢飞了歹徒的刀子，一把抓住了那个ฐ歹徒。旁边另一个ฐ歹徒急红了眼，抽出怀里的刀子扎进了大哥的胸膛。然后两个行凶的歹徒竟在众人的眼皮底下跑掉了。那些略๓微有点良知的人们把大哥送进了医院。我和爹娘赶到医院时，大哥只是吃力地睁开眼，抓住我的手，流着泪，张了张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大哥就那样丧了命。第二天，天快黑的时候，一辆汽车把哥的尸体送到了我们的村子。听着人们说要埋了哥的话，我疯般地抱着哥：你们不能ม啊，你们不能埋了我哥啊。我哥不能死，我哥不能死啊。我趴在哥的身上，死死的抱着哥哥的身子不松手。人们用力拉我。我踢，我咬，我死死地搂着哥哭叫：我不叫哥走，我不叫你们埋我哥。你们不要埋我哥啊。我要和哥在一起，我要和哥在一起啊！可是，那一天，太阳快要落下去的时候，人们还是埋了我的哥。就在我的老坟里，在爷爷、奶奶的坟前埋了我的哥，埋了我的亲哥啊。小学校的王老师就是在埋了哥的那个晚上，跪在哥的坟上嚎啕大哭了一阵，第二天离开这个村子的。
那ว以后，我常到这河边来，总想在这里，找回大哥的身影。可是，我再也看不到大哥可亲可爱的身影了。
到如今，我在这里送大哥上大学，已经过了十六年，这河已经成了一道干河，干河沟子里，到处都栽满了柳树。我也不再是原来的我。我读小学，念初中，上高中，都算不上那ว么争气。那年我只上了个不怎么样的大学。但我也毕竟拼搏了，奋斗了，况且，上大学，我是一边打工一边读书，吃尽了城市的孩子想象不到的苦，没想到大学毕业后，竟落得这样的下场。我好狼狈，好窝囊，好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