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的二叔竟然比我们在信上约好的时间提前来接我，他神情疲倦，似乎ๆ心事无限，但又没有说，喝了一杯茶，说要在城里买一点东西，需要逗留แ两天，然后就从我家里走了。我就抓紧时间卖了几天报纸，并且跟娘约定其中一天卖报纸的收入全部由我自己้支配。
娘在我的屁股上皮噼啪啪地抽了几巴掌，把我打醒了，把我的莲花姑娘也打跑了，只剩下黑漆漆的屋子，我听见娘的呼吸声。
我和张士莲在街头摆摊的时候，困扰着我们的就是那ว个甘肃妇女。娘亲告诉我说，那个ฐ女人也应该是一个苦命的乡下人，不然不会背井离乡到这里来当暗娼。我不知道暗娼是什么เ意思，但基本上明白那ว个妇女是靠向那些成天在街头溜达的退休老头子出卖自己้的身体来换取那些大团结。她肆无忌惮地在街头招揽生意，和客人说着话愉快地大笑，似乎没有半点羞耻心。她的笑声在大街上荡漾，大把大把的钞ๆ票被她收进贴身的衣服口袋里。
有时候我觉得日子很苦，但辛酸中有一种温情，有一种感动，给了我强大的动力。我知道一家人都在努力地应对生活，都在努力地改变日子，就连我的妹妹张士莲也无怨无悔地在假日里帮我娘摆起了摊子，唯一的要求就是每一个ฐ她外出劳动的日子里我娘都要支付给她两毛钱的劳动报酬。这是一个建设性的建议，被我娘接受了，并且很快推广到我身上，我每次挣钱回家之后我娘也都会给我一两毛钱。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我最小的妹妹张士萍身上，我去北京上大学之后，我的小妹妹假日里在街头摆摊，也能得到自己的劳动报酬。只不过我们每个ฐ孩子支配自己的劳动收入的方式不完全相同，我总是用一两毛钱买一点东西全家人吃，或者攒起来买一点自己需要的本子和纸笔，张士莲买东西自己吃，两ä个ฐ小妹妹把钱悄无声息地花掉，然后找我娘要东西吃。所以长大以后，我很顾家，张士莲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两个小妹妹无论什么事情都要依靠家里解决。
娘一下子就明白了我这些天在做些什么，她没有骂我，平静地问道：“为什么？”
“拿出来。”娘指着我的口袋说，“全都拿出来。”
我就想起了爹当年断ษ腿的时候躺在马车里晃着耷拉着的半截子腿对我和我娘说话的情形，那时候我还很小，什么也不懂；但现在我已经长大了，我已经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是我爹唯一的儿子。我很想给我爹一个ฐ笑脸，但我用尽了力气也没能在已๐经僵硬和麻木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我的泪水自由地流淌过面颊。
躺在床上的爹听见了就笑了。他的面色苍白，白得吓人。好几天没有刮胡子了，脸上的胡子长得很浓密，就像一片还没有开垦的荒地。
我不知道娘的沉默是对我的默许还是觉得我说的话极其可笑根本不愿意搭理我，就跳到床上，钻进了被窝。“我不去学校了。”我说。
张士莲看看我，不敢吱声儿了。我娘没被她叫醒，却被我的喊声吵醒了。“过来，娘给你梳头。”娘说。张士莲就靠过去，我娘坐在被窝里很仔细地给女儿梳头。我看看张士莲，又看看我娘，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受够了，就大声地说：“你自己้去学校，我今天不去了。”
那些娃娃见奶奶怒了，便不敢放肆了，如鸟兽散，都跑到隔壁屋子，掀开门帘ຈ从门帘底下悄悄地向我张望，目光里充满着对我这个哥哥亲近之ใ意。这些小子跟我基本上没什么感情，他们惦记的仅仅是我背包里的东西。我笑笑，打开背包把我爹买的水果糖拿出来，打算分给他们。娃娃们看见了糖，就忘掉了奶奶手里还攥着破鞋子，都跑过来围在我四周，五六双脏兮兮的小手张开，在我面前摇晃。我把糖放进孩子们手里，他们欢天喜地地收了，眼睛还在向我的包里张望，奶奶就忍无可忍了，扬起破鞋子在最大的一个ฐ娃娃脑门子上使劲一鞋子，打得那ว娃娃一声闷哼，飞也似的跑掉了。
“滚一边去！”我奶奶一声喝，那些娃娃们居然一个ฐ也没有动弹，看得出来在他们面前我的奶奶已๐经少了威严å。奶奶坐在炕沿上劝我喝茶吃馍馍，见那些娃ใ娃不动窝，就从脚下脱下鞋子，在炕沿上一敲，扬起一团尘土，飘进我的茶缸里。
由于我的勇敢，拯救了杨文萍也赢得了大家的尊敬，在我进入学校的第二个年头，我顺利地当上了班长，也被评为三好学生和文明少先队员，戴着红领巾穿着我娘给我缝的白衬衫站在主ว席台上，在一个万众瞩目的情形下接受了学校领导的表彰和接见。我的小姨也和我一样站在主席台上接受表彰，她的学习成绩在一定程度上比我还要优秀。因为我们俩不是同一个年级，所以没有直接比拼过学习成绩，我心里一直客观地觉得我应该比她优秀一点点，但是我小姨ถ在我面前总是趾高气扬，一副长辈的姿态，我断定她心里一定觉得自己比我更优秀一些。我不跟我的小姨一般见识，她是一个ฐ美丽的女孩子，比我年长一岁，但毕竟是我的长辈，对我说话的时候总是饱含着怜爱，让我觉得很感动。我一直觉得我和小姨其实最适合做好朋友，我俩年纪相仿，一样优秀，都是班长，还会站在同一个领奖台上接受万众膜拜，一定可以在很多问题上达成一致，也一定有很多话可以说。但我始终没有向我的小姨靠近，在我心里，这个ฐ黄毛丫头毕竟是我娘的妹妹，如果我跟她称兄道弟地打成一片，就算我心里能舒畅，我姥姥也一定因为我目无尊卑踹我两ä脚。对威แ严的姥姥的恐惧迫使我一直和小姨保持着一种距离，就连一起站在领奖台上的时候，小姨一脸骄傲地望我，我看她的时候有点儿卑躬屈膝。杨文萍和王永玲在台下看见了我和小姨之间复杂的目光，都愤愤地瞪着我，满操场飘荡着浓浓的醋味儿。我觉得这两个对我死心塌地的女人简直就跟白痴一样，连我跟我小姨的醋都吃得出来。
娘叹了一口气，说：“如果不是下乡，杨财、马正梁和我这些人都一定能念完书，也能有工作哩！现如今回到เ城里，马正梁常年病着哩，两个儿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倒卖些国库券粮票，也不是个正路子，早晚得出点事情；杨财的婆娘懒得很，他要养活一家子，哪里还能靠卖力气哩？从都兰往省城倒卖羊皮和子弹哩！钱是挣下了不少，但也苦得很哩！”
我的老师也知道了我把大家丢掉的花卷儿带回家里的事情，一方面声色俱厉地批评了那ว些娃ใ娃们，另外也就明白了我当初为什么不交加餐费。所以在我吃了两个月的加餐之后，老师就没有再收我的钱，而是在班里宣布不想吃加餐的同学可以送给我吃。王永玲曾经小心地问我害不害羞，我摇摇头，说：“害羞的不应该是我。”也不知道这个看上去和我妹妹张士莲一样笨头笨脑的丫ฑ头是不是能ม够明白我的话。
我没有丢â掉那个ฐ花卷儿，把它收进了自己的书包。王永玲看见了，噗哧一声就笑了。我愤怒地瞪着她看了一眼，她大约是被吓住了，就不敢笑了。但是第二天所有的学生都知道了这件事情，到了吃加餐的时候，很多个ฐ学生都把自己的花卷儿拿到เ我跟前，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然后悄悄地走开了。我什么话都不说，悄悄地把花卷儿装进书包里，中午的时候背到เ我娘的小摊儿上，我娘吃几个ฐ，剩下的都被我娘装进布袋子里带回了家里。从那一天开始，只要加餐的不是面包或者点心而是花卷儿，我就获得大丰ถ收，把书包装得鼓囊囊的，我的妹妹们一定可以用新鲜的花卷儿了把肚皮也填得鼓囊囊的。
我大怒，伸手就拉住了弟弟的手，想把他从床上拉起来教训一顿。但是弟弟的手冰凉，一点儿暖气儿都没有，而且已๐经变得僵硬了。我的脑袋里立刻一片空白，后背里升腾起来一股寒气。我把弟弟一把搂在怀里，声嘶力竭地喊：“文文，醒来！”
“睡着哩！乖๔得很呢，一天都没醒来!”张士莲说着跑到大床边，指指躺在床上的弟弟。她忽然惊叫了起来，“哇！这个家伙尿床了！哥啊，你快过来看看，文文尿了一大泡尿！”我赶紧跑过去看。弟弟五岁以来从来都没有尿过炕，这一点上他比我优良的多。
“这都是病人送的。瞧不好病，人家可愿意送锦旗哩不？”老头骄傲地说。
老大夫看看我，笑着指着墙上对我说：“娃娃，瞧瞧这些吧！还信不过我哩么？”
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吃着有肉的面片和我买来的酿皮儿。我的弟弟把酿皮里面的辣子放到了面片里，吃的满头热汗，笑呵呵地说：“哥哥你可真聪明，买两ä碗酿皮儿要了那么多辣椒，放进面片里香着哩！”
“真的很甜，不甜的不要钱。一斤才两毛，来一点吧！”他巴巴地望着我，说。我觉得那个ฐ被太阳晒蔫了的汉子也挺不容易的，大约是想赶紧卖完了回家去，于是大声地说：“那我买一斤。”我把两毛钱递给他，说出了我真正的打算，“要甜的啊！不过，你再给我来两斤不要钱的。”
我乖巧地跟在娘的后面择菜和洗菜。娘做好了面片，就喊我一块儿帮忙揪面片。我洗净了手，学着娘的样子站在炉子边上，把扯长了的面条搭在手腕上，一片儿一片儿地往锅里揪，揪一下就在手上粘一下，怎么也揪不好。我娘麻利ำ地往锅里丢着面片跟我说一些琐碎的事情，在这个间隙里娘告诉我她的一个决定，过了这一个年，她就打算让我去学校里念书。我感激地望着我娘，她的两ä条乌黑的鞭子随着她揪面片的频率有节奏地晃来晃去。娘看上去依然很年轻很美丽，虽然这大半年风里来雨里去的日子里娘的脸庞变黑了许多，但我觉得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年轻，充满活力，在她的脸上看不出半点风尘。
我依然担心我娘知道了会责罚我，赶紧把碗洗干净了收好，然后郑重地把弟弟妹妹叫到一起，用食指点着他们的脑แ袋一个一个地交待：“不能ม让爹娘知道！千万不能ม让爹娘知道我们拿了钱去买东西吃！”他们就庄重地点着头答应了。我心里踏实了许多，虽然受了些惊恐，但是看到弟弟妹妹们吃饱了肚子坐在秋日的太阳底下玩泥巴，我觉得他们身上童真无限，我的心里无限温暖。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我娘根本不知道你那个箱子里到底有多少钱，这样她就永远也不会现了。根据我的经验和推测，娘应该不知道箱子里的硬币到เ底有多少。
那婆娘心里的怒气还没有消，跟我娘才说了两ä句就暴跳如雷了。
其实不用弟弟说，娘就可以从我满身的血迹看出来一定生了不寻常的事情。我看弟弟已经出卖了我，就瞪了他一眼。他赶紧闪到我娘背后躲了起来。
我想我爹那时候心里一定苦闷得很，所以才那ว样大的火气。但是我的妹妹张士莲却永远地记住了那一脚，长大了以后还总是说我爹和我娘都偏向我，她小的时候在家里受尽了虐待。
我娘脸上堆满了笑。自从知道可以回城了之后我娘的脸上的微笑就一直没有消退过。“我知不道啊！你可曾经那样懂事过么？”她说。
那天早晨我们俩背着自己้的书包走在明媚的阳光里。远处麦浪滚滚，大路上还有野兔子蹦蹦跳跳地跑过去，树上的布谷鸟布谷布谷地叫着。“你的书包给我背吧！”她明目张胆地对我提出了要求，我看着她和她脸上的那ว几个ฐ越来越可爱的雀斑á，犹豫了一下，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莲花点点头，胆怯地望着我，什么话都不敢说。我想，要对付这个女人其实很简单，只要在吃穿二字上面下功夫就足够了。我想我那时候的做法多少都有点卑鄙了，但也正是我的那点卑鄙，促使莲花走进了学校，跟着我在一起念了三年的书，认识了不少字。三年以后我跟着我娘回到了城里，莲花就挑起了家里的生活的担子，再也没有走进学校里去念书。那个时候她还只是一个ฐ九岁多的孩子。
“知不道啊，反正没淹死。”莲花脆生生地答了一句，就低下头不说话了。我忽然觉得心里一阵疼痛，就想把莲花抱在怀里好好哄一哄，就像我娘哄我妹妹一样。家里不管生了什么เ事情，莲花的娘不会也不可能ม放在心上，一切都需要这个还只有六岁的小丫ฑ头来担当和面对，我不知道莲花那ว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我也不知道如果换成了我，我是否能够坚持下来；因为ฦ我不希望我家里变成那样，所以我就没有做这样的假设。
“炕没煨啊？这数九寒天的！”我娘说着，从莲花手里接过了铁叉子，往炕洞里添了草，点上了。炕洞里立刻翻滚出乳白色的烟，出呛人的味道。
我妹妹巴不得呢，欢天喜地地抱着兰兰跳出了灶堂，莲花嘟囔着坐到了灶堂里的小凳子上，呼啦啦地拉着风箱开始烧火。我转头看看，火光映照ั得莲花姑娘的脸蛋分外妩媚，我高兴得浑身上下一阵乱颤，身子往后一仰就从小凳子上摔了下来，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擀面杖滚到了一边。莲花瞧见了就咯咯笑起来。
莲花果然是美人，洗干净了脸蛋之ใ后她站在厨房里，煤油灯昏暗的光辉照耀着她的白皙透亮的小脸蛋，仿佛整个ฐ厨房里都明亮了许多。我的心欢喜得嘣嘣乱跳，但是我不能ม让她感觉到我心里的这份欢喜，我把手里的水瓢交给她，喝道：“给我浇水！”
“哥啊，兰兰的头烫得很呢！”大妹妹忽然说。
大妹妹正在努力地哄着娃娃ใ：“噢，噢，我的乖哟，不喊了。别喊了。”
奶奶走过来，叫我离开了，从面柜里挖了一升子白面，交给莲花的爹，说：“回头把面升子送回来。”
秃子不知道我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也没有怒，笑嘻嘻地摇摇头。我一看就放心了，放下双手，平静地对他说：“月亮在我家白面里拉了屎哩！你可能吃么？”
我永远想不到老人王嘎嘎原来参加过红军，在国民党军队围剿的时候被飞机投下来的炸弹震坏了脑子，从此时不时地就疯颠一下。1้937年3月，工农红军西路军西征甘肃河西，和军阀马步芳的军队进行了殊死战斗，最终因为ฦ敌人优势明显，红军遭到失败，有六千多红军被俘解往青海。押解战俘的沿途是一条血染的道路，三百多红军被活埋或者刺刀挑死。王嘎ะ嘎ะ就随着这群战俘被押解到了青海西宁。
疯子王嘎嘎没有淹死。我爹说他几十年来都是如此，只要看见天上的老鹰和飞鸟就一定会跳进水里隐藏起来，只露出两ä个ฐ鼻孔在水面上，咕嘟咕嘟地往外吐泡泡。不过更多的时间里，他就在山野里转悠，消失一阵子之后才会裹着一身鲜红的布姗姗归来。大家似乎已经习惯了，都不怎么在意这个疯颠的老人，任由他四处流浪。爹说有人在柴达木盆地见过他，有人在祁连山里见过他，也有人在沙漠腹地看见他呼呼大睡，还有人在大雪山的雪地里看见他赤着脚拿着雪莲花大口大口地吃。
娘摇摇头，我就失声痛哭起来。娘呵呵地笑了，然后大声地笑起来，正要跟我说话，忽然间她的肚子就痛起来了，赶紧弯下腰去，蜷缩在麻袋上。
“真的是逃荒的养不活你了，两个ฐ馍馍换给我了。不信问你爹去！”娘说得一本正经，还让我去问我爹。我爹从来不说半句谎话，娘叫我去问我爹，那就意味着这件事情是板上钉钉了，我也就不用问了。我没有想到幸福地生活了差不多五年的我竟然是一个用馍馍换来的娃ใ娃ใ，而且就值两个ฐ馍馍。
我爹和我娘在没有大门的院子里养了一条大藏獒，砍来一些沙棘树扎成一道门堵在大门口就开始了自己้的生活。我不知道那两ä年时间是怎么过去的，娘也一直没有说。我相信其中一定充满着辛酸。
那正是一九七一年，奶奶家里穷得只剩ທ下了人。除了我爷爷奶奶，还有四条好汉和三个姑娘。但就在那样的光景下，我奶奶一家人还是凑了六十块钱把我娘娶进了门。我娘后来跟我说，在嫁过来之后的那一年里，她连一顿饱饭也没吃上，甚至都不怎么敢走出自己的屋子，因为我的四叔那个ฐ时候已经十四岁了，却还光着屁股挂着鼻涕满院子跑着滚铁环，连条裤子都没有。我娘一看到这个赤身裸体的小叔子就脸红，说什么也不愿意出屋子。
杨财在黄土里蹭着脚，气急败坏地说：“来寻你说说回城的事儿，他娘的，尿急得很。”他忽然意识到那个大坑好像不是自然形成的，就问我娘，“茅房里挖一个大坑干啥哩！”我娘看看我，似乎一下子就知道了是我干的。我立刻心惊胆战，脑袋后面的寒毛都立了起来。但是我娘什么也没有说，指着门口的小水沟说：“洗一洗吧！”说着，我娘又开始笑起来。
我觉得娘一定以为我把古诗记错了，就走到我娘面前，很正经地背诵道：“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背完了诗，我就仰起头看着我娘，等待他夸我一句，就听外面哎哟一声叫，我立刻想到了我在茅房里挖的那个ฐ陷坑，就跟进跑出去看。我看见胖子杨财站在我家茅坑门口，一条腿连着鞋子都沾满了粘乎乎的粪便，气得他暴跳如雷。
“我的儿，莲花的爹娘都是懒东西，白面到了他们手里还不得扒一层皮哩！往后可不敢叫他们蒸馍馍了。”奶奶一边摸黑帮我挤牛奶，一边说。我没有说话，看着奶奶熟ງ练地挤牛奶。我知道如果奶奶眼睛没有看不见，她一定会做饭给我们吃，也不会让莲花的娘贪污了那么多白面了。
“难为了我的儿。”奶奶说着就潸然泪下，用脏兮兮的袖子揩着眼泪说，“我的儿，擀些面条儿吧。省下些白面也好，尽吃馍馍可浪费白面哩！”
很多次我都很担心地望着我奶奶，心里不知道该怎样劝慰奶奶。有一回我对我娘说怕是奶奶也要死掉了，娘就啪地轻轻一巴๒掌打在我的脑袋上，笑呵呵地说：“你奶奶不是一般的人，挺得过来！”于是我就深信不疑ທ。但我依然不敢去奶奶家里，过年的时候很想去奶奶家里喝一点酒，大着胆子唱一段花儿；但奶奶说今年家里不过年，所以那一年过年的时候我家里寂静无声，爹连炮仗都没给我买一串儿。我在心里有点怨恨奶奶，因为她不让过年，我就连一个炮仗都没有放成。但我也心疼奶奶，看着奶奶沧桑的面孔，我总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可我不敢哭，我怕把奶奶哭死了。我舍不得奶奶，就像舍不得我娘一样。
我很快就从叔叔丧事上哭天抹泪的娃ใ娃变成了无忧无虑的孩童，依旧ງ每天到野外去唱着花儿放羊打猪草。没有了五叔叔，我也没有什么好心情去掏鸟窝摘野果，我就在阳光下寂寞地放羊，享受着我爹曾经享受了很多年的那种自由的牧羊生活。偶尔我也会想起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我说话的莲花姑娘，想起来的时候就会觉得世事无常，我也会黯然神伤，连丢â掉羊鞭子抱着大树痛哭一场的想法都有。但是我不敢哭，因为我怕我的哭声会导致家里的亲人死去。依照ั奶奶的说法，我哭得很响亮，爷爷就死去了，四叔死去了，五叔叔也死去了，所以我再也不敢哭，把所有的忧伤埋在心底里，放在眼睛里，望着蓝ณ蓝的天上白云飘飘，望着碧绿的地上马儿奔跑，我的愁苦就像云儿在飘，马儿在跑。从那个ฐ时候我就开始变得有点儿多愁善感，一辈子都没有变过。
我也学着娘的样子伸直脖子把剩下的酒灌进了喉咙，烈火立刻燃烧在我的胸ถ膛里，辣得我像狗一样伸出舌头滋拉滋拉地呼气，可怜巴๒巴地望着我爹和我娘，我现张士莲轻蔑地扫了我一眼，就专注地吃饺子了，再也不看我。
“我在娘怀里的时候就学会了喝酒哩！是不啊，爹！”我仰起头说。
“是是是，那时节我喝酒的时候用手指头蘸着酒往你嘴巴里塞，你喝得美着哩！现如今看来不成了，喝了一口酒脸蛋就红了。”爹呵呵地笑着，夹了一个ฐ大饺子送进嘴巴๒里，嚼得咯吱咯吱响。
“娃娃家喝酒有啥好？瞧我的那个兄弟。”娘说。
我们美美地吃了一顿饺子，把个人的肚皮吃得像一个圆鼓鼓的饺子。娘喝了那点酒，面庞变得像桃花一样鲜艳。十四岁的我借机靠在娘的怀里，娘就把我搂住，用她的滚烫的脸庞贴着我的滚烫的脸蛋，轻轻地摇动着身子，说：“我的儿，娘看到你就看见了希望。”
我幸福地蜷缩在我娘的怀里，感受着娘的滚烫的脸，闻着娘身上的雪花膏的香味儿，内心无限幸福。
“娘，我会更加懂ฦ事。将来你和爹一定不会再这样吃苦。”娘笑了，把我抱得更紧。大约是酒精刺๐激了我的两ä度受伤的大脑，我的头里已经有些昏昏沉沉了。但是我在娘的怀里一动不动，幸福地享受着我娘的疼爱。我知道如果我很快走出娘温暖的怀抱，我可能很长很长时间都不会再有机会像现在这样钻进娘的怀里，像一个孩子一样享受那种安宁的幸福。
“吃过了这一顿，大家又要忙起来了。家里的钱没有了，现在你爹和我挣来的钱已经填不饱一家人的肚子了。你们都是娘生出来的好汉，哪一个一顿不吃上三大碗饭哪！连萍萍都要一顿ู吃三碗哩！”
萍萍赶紧崛起嘴巴对我娘说：“娘，难道你不是吃三大碗么เ？”
那ว些年头家里吃饭总是没有半点油水，我们的饭量都惊人的大，一家六口人顿顿都要吃掉满满一大锅饭。虽然是萝卜白水面，但丝毫不影响我们的旺盛的食欲，包括我娘和萍萍在内，人人三大碗。如果不是三碗饭已经成了家里约定俗成的上限，我想我至少还能吃掉一大碗。
那一天大概是那几年里唯一一次全家人没有一点点忧愁地在一起吃饭。爹喝了很多酒，把面膛喝成紫红，娘的脸蛋也红扑扑的，我的三个妹妹也都吃饺子吃得满脸红光。我们享受着暂时的欢乐，但心里都知道，艰苦的日子肯定还要持续很长时间。
那一夜我真的醉掉了，早晨起来的时候口干舌燥。我就笑着说这辈子都不喝酒了，青稞酒真的很厉害，把我的嘴巴都醉干了。娘笑着说：“我的儿，不是喝酒喝得嘴干，是你讲胡话讲的啊。”娘说我讲了整整一夜的胡话，说了大一堆她一辈子都没听见过的肉麻的话，说给莲花姑娘听了，也说给杨文萍听了。娘说我还说给一个ฐ叫王永玲的姑娘听了，娘笑着问王永玲是谁家的丑丫头，我羞红了脸没敢回答。
我出去摆摊的时候，娘帮我拉紧ู了领口，将她缝制的棉套袖挂在我的脖ๆ子上，叫我把手藏在套袖里。
“去吧，儿。晚上早ຉ点撤摊儿，娘做好了饭等着你。过几天就开学了，帮娘摆几天。熬过了苦日子，娘就不再叫你出去受罪了。”娘说着，眼睛红了。
“娘，别哭啊！我去摆摊儿，有时间就去。”在我看来，我现在做的这些事情完全都是应该做的，如果我娘心疼我不让我去做，我反而会觉得难过。只是那天早ຉ晨我出门的时候没有想到的是，这样的摆摊生活竟然又持续了整整六年。到我二十岁的那个ฐ夏天，我在参加高考的前一天里，还坐在街头摆摊儿挣钱，因为那个时候我和妹妹张士莲都毕业了，需要很大一笔学费来支持我们走进大学。
与此同时，我爹依旧是省城西宁的一个清洁工，我娘也一直跟着自己的男人扫大街。一家人努力改变这清贫，但清贫一直与我们朝夕相伴，娘说，等我们考上大学独立生活的时候，家里的好日子就来了，我深信不疑。因为深信不疑和对未来美好日子的憧憬，一家人都在默默的奋斗ç中等待我们几个ฐ小娃娃长大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