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出来。”娘指着我的口袋说，“全都拿出来。”
娘静静地盯着我看了半天，轻轻地问我：“我叫你上学去，连帮我换换手都没让你去。你天天背着书包去学校，却原来根本没有去……”娘说不下去了，她大概因为我的欺骗而感到เ伤心和绝望，就独自哭了起来。
躺在床上的爹听见了就笑了。他的面色苍白，白得吓人。好几天没有刮胡子了，脸上的胡子长得很浓密，就像一片还没有开垦的荒地。
我不知道我爹是不是真的命好，那时候我看不见我爹的幸福，只能ม看到เ爹身上辛劳的痕迹，还有日子留在他身上的重重叠叠的苦难的烙印。爹的腿原本就在那ว一次进山的时候摔断了，夹在腿骨上的钢๐板至今还没有取掉，这一次我爹的腰断了，脊椎被硬生生砸折了。工友们把他从水泥堆里刨出来的时候我爹灰头土脸，但依然清醒着。他甩开了前来扶他的手，想要自己站起来，忽然就像一枝二节棍一样软软地跌到了，爹心里就雪亮：“我的腰断了，齐齐地断掉了。”
张士莲看看我，不敢吱声儿了。我娘没被她叫醒，却被我的喊声吵醒了。“过来，娘给你梳头。”娘说。张士莲就靠过去，我娘坐在被窝里很仔细地给女儿梳头。我看看张士莲，又看看我娘，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受够了，就大声地说：“你自己去学校，我今天不去了。”
有时候我会觉得厌倦这样的生活。当初ม来城里给了我娘无限的勇气和希望，因为娘有了勇气和希望，我也就有了勇气和希望。我一直都相信娘说的话，日子总会好起来。然而在我们来到城里第三个年头到来之后我丝毫看不出家里的光阴生了怎样的改变，甚至有每况愈下的趋势。最初ม来到的时候还有一点存款，但现在一点也没有了，还欠下姥ณ姥家里几十块钱。爹娘一天也不歇着地劳动，换来的仅仅是粗茶淡饭的日子，我和妹妹天天还要起早贪黑地在人群里挤车和逃票，我厌倦那样的日子。
“滚一边去！”我奶奶一声喝，那些娃娃ใ们居然一个ฐ也没有动弹，看得出来在他们面前我的奶奶已经少了威严。奶奶坐在炕沿上劝我喝茶吃馍馍，见那些娃娃不动窝，就从脚下脱下鞋子，在炕沿上一敲，扬起一团尘土，飘进我的茶缸里。
奶奶牵了我的手，迈开大步走进院子里。几个乡亲远远看见了我，就都涌ไ到奶奶家里来，嘘เ寒问暖地跟我说着话，询问我爹娘在城里的生活情况。我按照我娘的吩咐就说在城里一切安好，日子过得比在这里的时候还要红火，大家就啧啧地称赞我爹娘。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心里一阵一阵地虚，我不知道我娘让我这样说究竟是为了让大家放心还是为了娘的虚荣，反正我不喜欢说那些子虚乌有的话，就牵着奶奶的手，由她带到了房里。我的二婶婶利落地拾了些馍馍端上来，不多工夫就把热滚滚的熬茶也端上来了。她的目光还像以前一样温柔，就像我家的那头被他们吃掉的黑白花母羊的眼睛。二婶已经生了两个娃ใ娃，身子慢慢变得臃肿起来，肚子高高隆起，就像一个腌菜的坛子一样，看得出来她的肚子里又多了一个娃娃。
娘叹了一口气，说：“如果不是下乡，杨财、马正梁和我这些人都一定能念完书，也能有工作哩！现如今回到城里，马正梁常年病着哩，两个儿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倒卖些国库券粮票，也不是个正路子，早晚得出点事情；杨财的婆娘懒得很，他要养活一家子，哪里还能靠卖力气哩？从都兰往省城倒卖羊皮和子弹哩！钱是挣下了不少，但也苦得很哩！”
娘说杨财的婆娘是一个懒惰的女人，又没有什么文化，到了城里之后一直都没有出去工作，连摆点小摊儿什么เ的都不肯做，除了做饭之外就整天像一个老太太一样筒着袖子在街上转悠，娃ใ娃们身上的衣裳都不怎么浆洗。家里的日子完完全全靠着杨财在外头坑蒙拐骗得来的一点钱。我听了娘的话，觉得杨财虽然算不上一个好人，不过倒是挺有本事的，一个ฐ人养活着全家六七口子人，倒像一个ฐ真正的男人。不过他家里的日子一定也算不上富足，要不然杨文萍就不可能把我从学生们那ว里得来的花卷儿要回去给弟弟妹妹吃。我虽然不像对莲花姑娘那样痴迷于杨文萍，但是我觉得杨文萍至少是一个懂ฦ事的娃娃，知道心疼弟弟妹妹。在我心里，善良是比什么都可贵和重要的品质。
我没有丢掉那个花卷儿，把它收进了自己้的书包。王永玲看见了，噗哧一声就笑了。我愤怒地瞪着她看了一眼，她大约是被吓住了，就不敢笑了。但是第二天所有的学生都知道了这件事情，到了吃加餐的时候，很多个学生都把自己้的花卷儿拿到我跟前，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然后悄悄地走开了。我什么เ话都不说，悄悄地把花卷儿装进书包里，中午的时候背到我娘的小摊儿上，我娘吃几个，剩ທ下的都被我娘装进布袋子里带回了家里。从那ว一天开始，只要加餐的不是面包或者点心而是花卷儿，我就获得大丰收，把书包装得鼓囊囊的，我的妹妹们一定可以用新鲜的花卷儿了把肚皮也填得鼓囊囊的。
“你家里花卷儿多的是那也没啥用，你可曾拿来给我吃过么？”我别有用心地问。这时候一个花卷儿在空中划ฐ了一道银白色的弧线就飞到了我眼前，在我头上打了一下，掉在桌子上。我抬头看时，一个ฐ调皮的男娃娃正看着我，笑笑说：“打别人却打到了你。”
“睡着哩！乖得很呢，一天都没醒来!”张士莲说着跑到大床边，指指躺在床上的弟弟。她忽然惊叫了起来，“哇！这个家伙尿床了！哥啊，你快过来看看，文文尿了一大泡尿！”我赶紧跑过去看。弟弟五岁以来从来都没有尿过炕，这一点上他比我优良的多。
“贼先人们，你们不知道在房里呆着哇？冻坏了咋办啊？”我说走，走过去打了张士莲一巴掌，其他两个ฐ小鬼心知不妙，就一下子闪进了房里。我看见老许站在门口嘿嘿地望着我笑，我也朝他笑了笑，就赶着张士莲就了屋子。
老大夫看看我，笑着指着墙上对我说：“娃ใ娃，瞧瞧这些吧！还信不过我哩么？”
我就没有再说话，跟着我娘把我弟弟带到了家附近的一个私人诊所，那里有一位名震乡里的老大夫，老许的婆娘向我娘隆重推荐了那个老大夫，说他可以包治百病。我娘背着我的弟弟，牵着我的手到เ了那个诊所。老大夫望望我弟弟的小脸，号了脉，轻描淡写地说：“肺炎。吃得几副药也就好了。”我娘似乎放心了，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真的很甜，不甜的不要钱。一斤才两ä毛，来一点吧！”他巴巴地望着我，说。我觉得那个被太阳晒蔫ຑ了的汉子也挺不容易的，大约是想赶紧卖完了回家去，于是大声地说：“那我买一斤。”我把两毛钱递给他，说出了我真正的打算，“要甜的啊！不过，你再给我来两斤不要钱的。”
巷子口上有一个人堆了一堆桔子在卖。这东西我已经吃过了，舅舅曾经买来给我们吃过两回，酸酸甜甜非常不错。我现在手里还攥着剩下的三毛钱，估计可以买一点桔子，就站在那里看了看。那个人很热情地问我：“娃ใ娃，要买桔子不啊？我的桔子很甜很甜，不甜不要钱哪！”
我依然担心我娘知道了会责罚我，赶紧把碗洗干净了收好，然后郑重地把弟弟妹妹叫到เ一起，用食指点着他们的脑แ袋一个一个地交待：“不能让爹娘知道！千万不能让爹娘知道我们拿了钱去买东西吃！”他们就庄重地点着头答应了。我心里踏实了许多，虽然受了些惊恐，但是看到弟弟妹妹们吃饱了肚子坐在秋日的太阳底下玩泥巴，我觉得他们身上童真无限，我的心里无限温暖。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我娘根本不知道你那ว个箱子里到เ底有多少钱，这样她就永远也不会现了。根据我的经验和推测，娘应该不知道箱子里的硬币到เ底有多少。
就在我胆战心惊的工ื夫，几个小家伙已๐经把碗里的东西吃光了，我弟弟一把抢过一个ฐ碗，说：“酿皮的汤有辣子，辣着你们哩！我喝了吧！”说完就扬起脖子咕咚咕咚把酿皮儿里面的醋和辣椒拌成的汤汁喝了下去，开始变得脸红脖ๆ子粗，睁着两只眼泪汪汪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把舌头吐得长长的像狗一样地喘息着。
其实不用弟弟说，娘就可以从我满身的血迹看出来一定生了不寻常的事情。我看弟弟已经出卖了我，就瞪了他一眼。他赶紧闪到เ我娘背后躲了起来。
我觉得我的尊严受到เ了空前伤害，女人的话也侮辱了我爹娘没日没夜的劳动，我从花园边上捡起一块石头，朝他们家的窗户丢过去，哗啦一声玻璃碎了，落在地上叮叮咣咣地响。女人又冲了出来，我就赶紧跑回屋里，关上房门，插上了扣子。女人在门外跳着脚๐骂了半天，在我家的门板上踢了两ä脚，骂骂咧咧地地回自己家里去了。
我娘脸上堆满了笑。自从知道可以回城了之后我娘的脸上的微笑就一直没有消退过。“我知不道啊！你可曾经那样懂事过么เ？”她说。
我的歌声无比嘹亮，惊得鸟儿扑棱棱飞走了，惊得牛羊不敢吃草了，呆呆地望着我们，也惊得太阳瞪大了眼睛，洒下一片金灿灿的阳光。莲花姑娘穿着碎花布的衣裳躺在金灿灿的阳光里，脸上荡漾着忧伤与微笑，看得我心都碎了。
莲花点点头，胆怯地望着我，什么话都不敢说。我想，要对付这个女人其实很简单，只要在吃穿二字上面下功夫就足够了。我想我那ว时候的做法多少都有点卑鄙了，但也正是我的那点卑鄙，促使莲花走进了学校，跟着我在一起念了三年的书，认识了不少字。三年以后我跟着我娘回到了城里，莲花就挑起了家里的生活的担子，再也没有走进学校里去念书。那个ฐ时候她还只是一个九岁多的孩子。
“我为ฦ了等你上学，去年都没有去学校，你知道不啊？”我用手指头瞧着她的脑แ袋问，她就胆怯地点点头。
“炕没煨า啊？这数九寒天的！”我娘说着，从莲花手里接过了铁叉子，往炕洞里添了草，点上了。炕洞里立刻翻滚出乳白色的烟，出呛人的味道。
我娘给嘎嘎换了一套我爹的干衣裳，王嘎ะ嘎立刻就缩进我家炕上的被窝里睡觉去了，不多会儿就出呼啦啦的鼾声。我娘拉着我的手，轻轻地走出了屋子，说：“让他睡吧！多少年都没有睡过热炕了！我们瞧瞧莲花的娘去，怕是淹死了。唉！淹死了倒也好了，少受这份儿罪，只是可怜了莲花这丫头……”
莲花果然是美人，洗干净了脸蛋之后她站在厨房里，煤油灯昏暗的光辉照耀着她的白皙透亮的小脸蛋，仿佛整个厨房里都明亮了许多。我的心欢喜得嘣嘣乱ກ跳，但是我不能让她感觉到我心里的这份欢喜，我把手里的水瓢交给她，喝道：“给我浇水！”
我正踩着小板凳站在案板前面做面条，大妹妹张士莲抱着她的妹妹张士兰坐在灶堂里烧火。我看看杜莲花的脏脸，觉得就这样让她在这里呆着一定影响了她这个嫂子在我两个妹妹心里的形象。我从小板凳上跳下来，用粘着面粉的白糊糊的手拿起水瓢从锅里舀了一瓢温水，走到เ她跟前在她脑门子上拍了一巴掌，说：“滚过来洗脸！”她就乖乖地跟着我到了厨房门口。我哗哗地浇水，她呼呼地洗脸，洗了半天脸蛋还是那样脏。
大妹妹正在努力地哄着娃娃ใ：“噢，噢，我的乖哟，不喊了。别喊了。”
农民的生活总是最简单也最朴实的，就是为了维持这样一份简单和朴实的日子，并且获得更好一点的日子，农民往往也要付出很多的艰辛和泪水，甚至是生命。在我离开农村之后的二十年里，我一直都没有忘记我的家乡，没有忘记曾经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也从我的生命里消失的那ว些可爱的乡亲们。屠夫老杜是我印象中格外分明的一个ฐ，不仅仅因为他差一点成为ฦ我的老丈人，更多是因为他和他的儿子的不幸遭遇，一直是我的家乡的那些纯朴的人为了改变日子而进行的耕耘和开拓中流血流汗的一个ฐ缩影。
秃子不知道我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也没有怒，笑嘻嘻地摇摇头。我一看就放心了，放下双手，平静地对他说：“月亮在我家白面里拉了屎哩！你可能ม吃么？”
“为啥哩？”他问，“你们不是刚刚ธ吃着哩么？”
疯子王嘎嘎ะ没有淹死。我爹说他几十年来都是如此，只要看见天上的老鹰和飞鸟就一定会跳进水里隐藏起来，只露出两ä个鼻孔在水面上，咕嘟咕嘟地往外吐泡泡。不过更多的时间里，他就在山野里转悠，消เ失一阵子之后才会裹着一身鲜红的布姗姗归来。大家似乎ๆ已经习惯了，都不怎么在意这个疯颠的老人，任由他四处流浪。爹说有人在柴达木盆地见过他，有人在祁连山里见过他，也有人在沙漠腹地看见他呼呼大睡，还有人在大雪山的雪地里看见他赤着脚拿着雪莲花大口大口地吃。
我时常看见这个疯子拖着树枝满村庄跑，后面总是跟满了吵吵闹闹的娃娃，用黑面馍馍引诱着王嘎嘎ะ，管他们叫叔叔爷爷。我从来没有跟着起哄过，因为我娘说王嘎ะ嘎ะ是我爷爷辈儿的人，我不能ม那样没有尊卑。所以我打心眼儿里没有笑话这个疯子的意思，虽然不怎么搭理他但也没有捉弄他。
“真的是逃荒的养不活你了，两个ฐ馍馍换给我了。不信问你爹去！”娘说得一本正经，还让我去问我爹。我爹从来不说半句谎话，娘叫我去问我爹，那就意味着这件事情是板上钉钉了，我也就不用问了。我没有想到幸福地生活了差不多五年的我竟然是一个用馍馍换来的娃ใ娃，而且就值两个ฐ馍馍。
“馍馍。两个白面馍馍换回来一个黑脸娃娃。”
那正是一九七一年，奶奶家里穷得只剩下了人。除了我爷爷奶奶，还有四条好汉和三个姑娘。但就在那样的光景下，我奶奶一家人还是凑了六十块钱把我娘娶进了门。我娘后来跟我说，在嫁过来之后的那一年里，她连一顿饱饭也没吃上，甚至都不怎么敢走出自己的屋子，因为我的四叔那个时候已๐经十四岁了，却还光着屁股挂着鼻涕满院子跑着滚铁环，连条裤子都没有。我娘一看到เ这个赤身裸体的小叔子就脸红，说什么也不愿意出屋子。
娘嫁给我爹的时候才十七岁，是下乡到那里的知识青年。姥姥牵挂我娘，就带着其他四个孩子跟了去。但姥姥那时候独自带着五个ฐ孩子，日子艰难到เ了极点。后来便在当地跟我后来的外公，一个ฐ老实巴交的农场工人结了婚。结婚之ใ后日子依然艰难，我姥姥就让我娘在当地嫁人。娘哭着喊着不答应，但是拗不过姥姥。于是我娘常常跑到空旷的草原上，坐在蒿草丛里呜呜地哭，吓得不远处的旱獭伸张了脖ๆ子站在土丘上东张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