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魂未定，漠然地摇摇头。许大虎轻蔑地哼了一声，把半截烟卷儿叼在嘴里，也没有点上就吧唧吧唧地吸着，仿佛掐死父亲之后抢来的这半截烟滋味无穷。
老许的眼睛瞪得就像被宰杀的老牛一样大，使劲地挣扎着。也许他永远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慢慢长大着，忽然有一天他的力气会过父亲。所以老许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儿子掐住了脖子，捏得喘不上气来，两条腿儿耷拉在椅子上，一蹬一蹬地就像被捉住的蚂蚱，而许大虎一张脸憋得通红，双手紧紧地箍着他爹的脖ๆ子。那一幕我永远记得，老许的儿子许大虎在我的面前亲手掐死了自己的父亲。我被吓懵了，跑过去在许大虎的背后推了一把，他就瞪着血红的眼睛回头看着我，像要吃掉我一样，我吓得跳开了，站在我家门口张望。我看见老许挣扎了半天，就慢慢地软下来不动了。
“把你的花卷儿也给我一些吧！”杨文萍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我的弟弟妹妹也吃不饱肚子。”胖子杨财也有四个娃ใ娃，除了杨文萍之外还有两个闺女和一个儿子。
“你的作文写的可真好！”放学的时候我正在学校门口等待我的妹妹放学，杨文萍赖在我身边不肯走，电光闪闪的目光在我身上游走着说。我看见我的同桌王永玲躲在不远的地方，从墙角向我们张望。
奶奶脸上荡起一阵厌恶的表情，制止我娘继续说下去：“日头晒得真好，我的儿，去院子里给奶奶捉虱子去！”
奶奶的泪水触动了我娘的心里的悲情，娘也扑扑地掉着泪水。娘的痛哭让奶奶似乎ๆ觉得过意不去，就停住了哭声，自己้骂自己：“都过去了的事儿，我还提它干啥？坏了大家的心绪！媳妇儿，收住了泪吧，好好操心剩下的几个娃ใ娃。文文生来便不是我张家的娃娃，他是前世的债主，索完了债就走了。你们尽心尽力地伺候了他五年，也算是尽心了，由他去吧！”
“为啥脸红？”她不合时宜地问我。我的脸就更红了。她想了想，就恍然大悟似地说，“噢，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悄悄放屁了是不是？可是一点也不臭哩！”
“我叫王永玲。我知道你叫张士心。”毛头丫头说。
这一天过去之后，我真正知道什么是寒冷，什么是艰辛，因为接下来的半个多月里我每天都是在街头度过的。我的娘忙着张罗弟弟的婚事，家里的小摊子就归了我经营。
“哪里不是天寒地冻哩！哪里不要用双手垦日子哩！这样儿的日子叫咱们遇上了，那就要好好过下去。”娘说，“过了这个年关，就叫你去上学。不念书就没指望，瞧见你许阿爸家里了不？大龙不是坏孩子，但是没有好好上学，就学坏了。这一回叫人打成这样，头一天夜里光抢救就花掉了三百多，还知不道啥时候才能出院呢！”
那个人把我当成了在街边讨饭的小乞丐，给了我五分钱。我的尊严已经完全没有了，直觉告诉我一定不能ม捡起那五分钱，但同时我又觉得那ว五分钱充满了诱惑，它在阳光底下出耀眼的光辉，强烈地吸引着我去拿。就在我伸出手的时候，一个收破烂的眼明手快，停下架子车捡走了别人施舍给我的五分钱。他笑嘻嘻地把钱收进了口袋里，问我：“小尕娃（小男孩的意思——作者注），破烂卖不？”
那个时候我憎恨可恶的城市，就连城市里踩上去咔咔作响的柏油路也恨上了。狗日的柏油路太硬了，我拖着尿素袋子刚ธ走了几步，尿素袋子就磨穿了，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地冒了出来。我又累又饿，一屁股坐在尿素袋子上，呆呆地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思想天马行空般驰骋起来，很快就飞到เ了家乡的山坡上，蓝天白云无比美丽，鸟儿在飞翔，昆虫在歌唱，农人在忙碌。我躺在碧绿的草地上，望着蓝天白云和成群的牛羊，扯开嗓门唱出了我喜欢的花儿：“听说我那个尕妹子啊病下了啊，把阿哥的心疼烂噢！白大布里裹冰糖，阿妹的门上……”忽然叮当一声，眼前的蓝天白云和草地牛羊都不见了，只有一枚五分钱的钢崩儿在我的面前跳动，转了两个圈儿就停了下来。
老许点点头，说了一句我当时听不明白的脏话：“他娘的狗屁世道！”
“妹子，既然是下乡回城的，为啥连个工作也没有哩？这么年轻就在街头摆摊儿，受欺负不说，往后日子还长着哩，可怎么推下去啊？”老许问我娘。
娘摇摇头：“等你爹回来就吃饭。”娘说着把我弟弟抱在怀里，弟弟就幸福得昏昏欲睡。娘继续诉说她白天在街头看见的事情：她看见小偷在街上跟在人家背后蹑手蹑脚地偷钱包；倒卖国库卷的那些年轻人花了一块钱就从一个娃ใ娃手里买了一块上海牌手表；一个藏族人寻不见厕所就在街头蹲下来尿尿，很多人不知道生了什么事情就围在四周看热闹，看见从他的袍子下面流出来的尿就一哄而散；有个ฐ人在街上吐了一口唾沫就被罚了五毛钱。我听着娘说的故事，觉得娘这辈子没白活，竟然在一天里就见到了这么多好玩的事情，于是我心里蠢蠢欲动：“娘，带上我一同去摆摊儿吧！”
我讨厌城里人，连乞丐都那样没有职业道德，不打招呼就偷偷吃掉了我的糖葫芦。如果不是我娘拦住我，我一定跑过去撕碎了那个小子的嘴巴。
这是我在那个ฐ美丽的高原乡村里生活的最后一年，也是我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走向终结的一年。我在这个ฐ美丽ษ的小山村里的生活是简单而纯洁的，但是也丰富而真实的。在这里，我见证了山村在十年里的变迁，目睹了我的叔叔的死去，知道人世间还有像王金龙那样被人捆着拉到河滩里去枪毙的可怜的人，还有王嘎嘎那ว样疯癫着但是正直善良的人，也有莲花的爹和哥哥那样为了改变日子而付出生命和血泪的庄稼人。我也在这十年里萌动了我最初ม的情感，把杜莲花变成了我生命里永远都不会消失的美丽ษ的篇章。
干爹在奶奶家的堂屋里用青稞酒擦着屁股上的那ว个洞洞，他的脸上汗滴滚滚，鼻子眼睛嘴巴都拧到了一起。我看着我的干爹，觉得我的屁股也一阵一阵地疼。那时候我觉得我的干爹是除了我爹之外最坚强的人，屁股上有那样一个大血洞洞都不说疼；但是我心里最敬重的还是我爹，我爹当年把腿摔断了，白森森的骨头戳破腿肚子晾在外头，鲜血湿透了被子，我爹都没有呻yin一声。
自从那ว次为了成全莲花的面子而故意尿炕之后，我觉得我跟杜莲花的感情迅升温，已经到了一种白热化的状态。我娘似乎对事态的展了然于胸，甚至运筹帷幄。因为她一直没有公开地反对我去找杜莲花，有时候我拉着莲花的手跑进我家的厨房里，我娘不但不加以训斥，还笑盈盈地让莲花坐下来喝奶茶吃洋芋。我觉得我娘肯定认为莲花是我最适合的媳妇儿，所以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刻๑意地培养婆媳感情，为ฦ将来处理好婆媳关系奠定坚实的基础。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我娘的深谋远虑和与众不同。
我觉不妙的时候已๐经晚了，奶奶一棍子结结实实地打在我的脊背上，痛得我跳了起来。我的小姑姑抱着那个丑娃娃ใ坐在一边的麻袋上晒太阳，这时候见到我挨打，她就乐了，笑得前仰后合，差点儿连怀里的娃娃都掉在地上。我摸着屁股，狠狠地瞪着我的小姑姑，一句脏ู话脱口而出：“狗日的尕四姐儿，笑你娘哩！”愤怒让我忘记了棍子还在我奶奶手里，奶奶听了我的话，气得浑身抖，抡起棍子就在我的后背上来了一下子，打得我一个跟头趴倒在地上。
我已经有了莲花姑娘，绝对不会对别ี人动心。莲花姑娘是一个让我放心的人，具备了人世间女人应有的一切美好品质，还比别的女人多了几颗美丽的雀斑。那些可爱的雀斑增添了她在我心里的分量，我无论什么เ时候想起莲花来，都觉得心里沉甸甸è的放不下。同时，在那个时候我就决心要做一个成功的男人，不仅如此，我还知道一个道理：成功的男人背后一定需要一个好女人，但是如果这个男人背后有两个女人，那他就注定一事无成。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会始终如一地对莲花好，她是我情感世界里的主旋律。杨文萍永远都不可能成为我生活里的一部分，甭说是主旋律，就连小插曲都算不上。
娘全然不懂ฦ我和爹的心事，她踮着脚甩着两条乌黑的大辫子，经常出没于马正梁和杨财家里，向那ว两家当年一起下乡来的人家不断ษ地打听着回城的事情，似乎有点迫不及待。
马车赶到了莲花家的大门口嘎然停下，莲花的娘这会儿又清醒了，冲上去掀开毛毡看了一眼，就栽倒在地上。我跑过去看的时候见到她脸上全是土，嘴角流出来的口水和着黄土成了稀泥滴滴答答地往下掉。莲花脸色煞ย白，把她娘抱在怀里不停地抹着娘的胸口。车上躺着老杜爷儿仨，全身胀鼓鼓的，眯着眼睛，臃肿的脸上白森森的没有一丝血色但神色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
那个人受了莲花一巴掌，气呼呼地走了。后来我听我娘说，那个ฐ后生看见了被水泡得胖头大耳的老杜和他儿子，连碰都不敢碰一下就跑回来了。
我的心到了嗓子眼儿上，仿佛一下子就可以从我的嘴巴里跳出来，赶紧ู闭上嘴巴๒用手摸一摸左胸，感觉到心脏还在胸腔里激烈地跳动，也就放心了。我亲眼看见高老二几枪打死了那个杀掉他哥哥一家的逃犯。被他打翻在地上的那个李公安挣扎着坐起来的时候就听见了清脆的枪声，他看一眼瘫倒在地上的那个死人，一把摘下头上的帽子，狠狠地砸在地上，嘴里喊：“唉！狗日的高老二，你闯了大祸ຖ了！”
“人家是高干子弟，犯了死罪也没枪毙，在这里蹲两ä年就回去了。上面要求我们先把他押到县里再说。我这也是执行公务，你就行个方แ便。我知道你哥一家死得冤，总有公道嘛！你……”
我的爹的腿那一天彻底地断掉了，粉碎性骨折。
我很想上去帮忙，可是在娘骂完我的那段时间里，我觉得我是世上最命苦的人，无论我做什么说什么，我的亲人还有那ว个可恶的高老头都会把我不当人看。先前说我的嘴是鸟嘴，狗嘴，那也就罢了，现在我心疼我爹才叫他走回屋里上炕暖和暖和，怎么就成了牲口养的呢？牲口养的可不就是牲口了么？我瞪了娘一眼，心里想：“我是你养的，那ว你不就是骂自己牲口么？”于是我很快平衡了。等我回头看的时候我娘已经和二叔把我爹送进屋里去了。我骤然清醒过来，现自己้太不懂事了，都没有帮娘一把。我在自己้的脸上打了一巴掌，就去牵马车打算把车子拉进院子里。
我眼前立刻出现了四叔躺在奶奶怀里大口喷血的那个ฐ场面，一种巨大的恐惧立刻๑侵袭了我，让我觉得浑身冰凉。我撇开嘴巴就哭了：“娘，你要死了么？”
爹就慌张地跑出来了，扶住了我娘，关切地问：“咋啦？”
“你婆娘呢？大着肚子跑到啥地方去了？”高老头问我爹，两枚豆子一样的眼珠子在我家的院子里到处搜寻。
“狗日的高老头，欺负我张家人没文化是不？知道我儿不认字儿，叫他念的什么เ语录？念错了便念错了，怎地就成了反革命？你狗日的给我听好了……”奶奶冲着高老头用藏语叽里呱啦地讲了一通，说道，“你狗日的把我刚才念过的毛主席语录也给大家念念，念错了便是反革命。”
我跟莲花姑娘一向很要好，很少有红脸的时候儿。不过在我和她天天跑去山野里放羊和打猪草的那种惬意的日子过了很久ื之ใ后，我跟她吵架了，而且吵得很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