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早知道不来城里就好了。是不啊？”我问。
我点点头。这个我也早就知道了。
我的眼泪很快落了下来。我用脏兮兮的手擦着脸蛋上的泪水，把尿素袋子里的最后一点空间也装满了，费力地把袋子拖出垃圾堆，停靠在街边歇了一会儿。接下来的事情就把袋子背到后背上，然后找一个收破烂的把我捡来的东西卖掉。
我坐在垃圾堆里哭了半天，嗓子干了，肚子也饿了。这个时候我身上已经脏兮兮一片，衣裳和脸上都沾满了污垢，已经完完全全和一个ฐ小乞丐没什么分别了。我一边哭一边在垃圾堆里拣一些碎骨头和塑料这样可以换钱的东西装ณ进尿素า袋子里，使劲地往里按一按，想把袋子装满一些，也可以多装一点东西。
“一块八！”老许说，“剩下两毛买糖吧。你们几个吃。一毛钱六块儿，可记清楚了，别让人骗了。买回来分给弟弟妹妹们。”
老许不是来跟我爹打架的。他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从口袋里取出两块钱交给我，说：“娃ใ娃，去巷子外的小卖部ຖ买瓶儿白酒去！”
我不紧不慢地跟在我娘和姥ณ姥的背后走着，忘记了自己背后的糖葫芦。姥ณ姥忽然惊叫一声开始大声地呵斥，我才现一个脸蛋脏兮兮的小乞丐竟然跟在我背后，伸长了脖子够我的糖葫芦。我慌张地把糖葫芦拿到眼前，上面已๐经少了两颗山楂果子。那个小乞丐正美滋滋地嚼着，嘴角流着涎ๆ水贼忒兮兮地望着我。我当时就愤怒了，撸起袖子就要冲过去跟那小贼见一个高低。姥姥鼻子里哼了一声，用一个严厉的目光制止了我，我便不敢动，愤愤地瞪着那个小乞丐，他轻蔑地看看我，一溜烟儿跑了。我看看手里的残缺不全的糖葫芦，想到留给莲花姑娘的糖葫芦平白无故少了两ä颗果子，她一定会认为是我忍不住偷偷吃了两颗，我委屈得直想哭。一份美好的心意瞬间破灭了，我气急败坏地将剩下的糖葫芦丢â在地上，伸脚就去踩。娘一把拽住了我的胳膊，顺ิ势在我头上打了一巴掌，把糖葫芦捡起来，吹吹粘在上面的土，塞进我手里，命令似地说：“吃掉！”
但是我娘喜欢。进城之后，姥ณ姥欢天喜地地帮着我娘东奔西走，很快就找到了在郊区的一座院落，租下了靠东的一排三间大房子，一个ฐ月的租金是三十块钱。我舅舅已๐经长成了一个英俊魁梧的青年，在建筑工ื地当大工ื，就把我爹招进去做了泥水匠人，开始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像蚂蚁一样地劳碌着为别人修建高楼大厦。我娘按照姥姥的意思买了一台体重秤，办了个执照就在人口稠密的体育馆门口摆了起来，给人家称体重量身高每次收取二分钱的报酬。最初的日子里我看不到我娘的艰难。娘每天很早出去很晚回来，回来的时候口袋里的硬币总是苍啷苍啷地响，也不知道有多少。我听着那些钱出来的声响，也就把自己心里的埋怨都压了下去，我想，日子真的是好起来了，因为娘每天都能ม得到很多很多钱，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
干爹不来的时候我很少去我奶奶家里，因为奶奶总是诉说着她的苦楚，总是惦记着草原上的龙虱子。我曾经下定决心去草原上给我奶奶找龙虱子，并且很干脆地问我爹：“你也去吧！去还是不去？”连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给我爹。我爹没有去，因为ฦ我娘说天底下根本就没有龙，也没有龙虱子，奶奶那是胡说八道。我相信娘的话，但是我不觉得奶奶胡说八道，我想娘肯定是太年轻了，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我奶奶知道的事情是我娘不知道的，就好像我娘知道的很多事情我并不明白一样。
干爹麻利地把带来的羊切成碎块，放进大锅里煮ุ，还安排我的小姑姑坐在灶堂里烧火煮肉。我的小姑姑开心地答应着开始煮肉，我的干爹就把我抱在怀里，向着空中抛去。我被高高地抛出去，落下去，被我的干爹接住，然后再抛出去。抛了几次，干爹就累了，喘着气把我放在地上，说：“不成了，不成了。儿子长大了，爹抱不动了！”说着就在我头上拍着，从他身上的皮袍里面取出几颗糖果放在我手里，又拿了几颗分给院子里所有的人。
我小时候就算不上笨，甚至脑袋里总是充满着别ี人家的娃ใ娃不可能有的奇怪想法，但我没有半点心机，所以总是容易在浮ด想联翩的时候麻痹大意。这一次就是。我奶奶正在很黯然地跟我诉说着心里的苦，忽然听见我笑了起来，老太太立刻怒火冲天，伸手去摸棍子。奶奶现棍子刚才丢过去打我的时候扔到了一边，就对我说：“去把棍子拿过来！”
“怕是寻不着了！”奶奶说，“养儿养女有啥用哟！这帮牲口们，没一个能去给我寻一下！活了一把年纪，到头来我老太婆还得摸黑儿上茅房去。啥时候不小心栽一跤摔死了，他们就省心了！”
“就算你的老婆走掉了，你还能ม娶一个。就算找不到好的，也可以把莲花的那个疯了的娘娶过来，连彩礼都省了！可是我的娘如果走掉了，我就连一个娘也没有了。难道我还能再娶一个娘么？”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准备牵着老牛扛着猪草唱着歌儿回家。走到เ坐在大河沿上的王金龙身边的时候我故意把唱歌的声音提高到我能承受的极限，希望引起他的注意，但是王金龙盯着滔滔河水，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我心里很愤怒，觉得他的冷漠侮辱了我，也严重动摇了我的自信心。不过对于他那ว样一个ฐ原本跟我素า不相识的人，我也不能ม有过高的要求。所以我牵着老牛从他的身边招摇而过的时候，用手指挠一挠老牛的屁股，老牛欢喜地哼哼着打了一个响屁，在王金龙的耳边炸响。王金龙一点反应也没有，我看看他，嘴里说：“没劲！死木头疙瘩！”就走开了。
“我看了，是你阿爸和你哥哥。”那个人对莲花说，莲花的娘这个时候不哭了，傻呵呵地看着莲花，仔细地端详着闺女的小脸蛋儿，仿佛是在思考着什么。这一阵子她一直这样，偶尔才会清醒过来。
我听见了我干爹的话，就跑去莲花家里，再也憋不住了，就把我听来的都告诉了莲花。她哭喊着跑进院子里去了，我听见莲花的娘一声凄厉的哭嚎直窜云霄，我的心里就咯噔一下，不知道自己把这事儿说出去对还是不对。
我不知道那ว个家伙是否真的吃过娃娃的心肝，那个时候在我看来当过国民党的便一定不是好人，所以从心底里讨厌他，无论什么时候看见他，总是对这个曾经被关押了二十多年的政治犯讨好的笑脸置之ใ不理。我觉得赤脚医生李莲香一定是吃错了药，不然根本不可能ม嫁给一个ฐ行将就木的劳改犯。
“我是公安，你敢来审我？”
“我要将他送到县里去！这是执行任务，你们敢阻拦么เ？”那个被高老二用枪顶着胸口的李公安看了看高老二的枪，说。
我心里不相信。我跟着我的五叔去摘沙棘的时候手上扎一根沙棘的刺都会钻心地疼，爹怎么会不疼呢？可是我爹从来不说谎话，我不能ม不相信爹。于是我拉着爹的手说：“走吧，爹。咱回屋里去，炕暖和着呢！”
爹挣扎着坐起来，用手抱着那条断腿甩了甩，看着我娘，用微弱的声音说：“断了。彻底地断掉了。”我看见爹的脸上没有丝毫疼痛的感觉，他的断腿上的红艳艳的血洞洞里也没有一滴鲜血流出来。
我所有的恐惧都输给了对我娘的关心，我冲过去用力地抱住了我娘。
娘手里拿着那根顶门的棍子，虎视眈眈地向我走来。我想我这次是死定了，不但娘要打我半死，就连我那憨à厚的爹也一定饶不过我。他现在还没有出来，大概是还没有想明白那一泡尿的来龙去脉吧；等他想明白了，一定会揍死我这个忤逆的儿子。
“不整就好，不整就好。”我爹连连说着，不住地点头。我忽然想到了我娘经常跟我说起的一件事情，便明白了我爹的意思。
“计划生育。”高老头靠近我爹，大声地说了一遍，我爹就学着他说了一遍：“计划生育。”高老头就哈哈大笑起来，说：“看来你那个ฐ城里婆娘教会了你不少东西呢！连这样的新鲜ຒ词儿也会说了哩！”
我喜欢去放羊不是因为ฦ我喜欢劳动，也不是因为ฦ我可以纵情唱歌，而是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一直鲜为ฦ人知，那ว就是我放羊的时候从来都不是一个人，还有莲花姑娘。她是家里最小的一个，上面有姐姐哥哥一大帮子，家里就算着火了也不用她操心，所以她的心思全部ຖ在我这里。
我虽然有着那样的担心和恐惧，但是我没有忘记爹娘教给我的东西，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学会了劳动。
我左手拉着杜莲花，右手拽着杨文萍，在男娃娃ใ们妒忌的目光和咒骂的声音中昂阔步走在乡间的土路上，踩起一团一团的尘土，我觉得我和她俩就像是在云彩里飘着的董永和七仙女。但是董永身旁的七仙女只有一个，我却有两ä个美丽的女娃娃ใ陪着身边，我觉得我比董永还要幸福很多。
走了一段，美丽姑娘杨文萍忽然说要去尿尿。冬天的大路两边除了光秃秃的田à地，没有一处障碍物，我得意地望着杨文萍，想看看她怎么办。杨文萍斜着眼睛望着我，说：“都怪你哦，本来刚ธ才要在学校里尿的，你非要拉着我走，还叫我吃了个冰疙瘩，都变成尿了哩！”
“买个ฐ啥？”老会计看着我，笑了笑，问旁边的人，“这是张洪家的娃娃ใ吧？”同伴们就笑着答应着。老会计拿着钱嘿嘿地笑着，说，“这娃娃ใ知事（懂ฦ事的意思——作者注）得很，也就五六岁吧？竟然吃得了这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