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许不是来跟我爹打架的。他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从口袋里取出两ä块钱交给我，说：“娃ใ娃，去巷子外的小卖部ຖ买瓶儿白酒去！”
吃过了饭，爹就知道了这一天里生的事情，也同意我娘买一台电视机。不过爹似乎很担心家里往后的日子，连着说了好几遍：“可得计划ฐ好哩！那点钱糟蹋光了，往后日子可不易过哩！”娘就庄重地点点头，我看在眼里，也意识到家里的日子正在一天天地变得艰难起来。
但是我娘喜欢。进城之后，姥姥欢天喜地地帮着我娘东奔西走，很快就找到了在郊区的一座院落，租下了靠东的一排三间大房子，一个ฐ月的租金是三十块钱。我舅舅已经长成了一个ฐ英俊魁梧的青年，在建筑工ื地当大工，就把我爹招进去做了泥水匠人，开始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像蚂蚁一样地劳碌着为别人修建高楼大厦。我娘按照姥姥的意思买了一台体重秤，办了个执照就在人口稠密的体育馆门口摆了起来，给人家称体重量身高每次收取二分钱的报酬。最初的日子里我看不到我娘的艰难。娘每天很早出去很晚回来，回来的时候口袋里的硬币总是苍啷苍啷地响，也不知道有多少。我听着那ว些钱出来的声响，也就把自己心里的埋怨都压了下去，我想，日子真的是好起来了，因为娘每天都能ม得到很多很多钱，这在以前是不可能ม的。
“不怨。怨啥啊？”我摘掉一棵芫荽的根儿，把它丢进洗菜盆儿里，看看我娘。我娘拍拍我的脑袋，站了起来。“总是会让你进学校里去的。娘的盼头在你身上哩！”说着，娘就跟其他几个孩子亲密接触去了。我独自坐在小板凳上，仇恨地揪着手里的芫荽，只想把它们撕碎了扔掉。我的泪水在眼眶眶里转悠，使劲地吸了一口气想把眼泪收回去，但泪水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掉在眼前的洗菜盆儿里，打起一点点的水花，溅在我的脸上，冰冰的很舒服。
干爹麻利地把带来的羊切成碎块，放进大锅里煮，还安排我的小姑姑坐在灶堂里烧火煮肉。我的小姑姑开心地答应着开始煮肉，我的干爹就把我抱在怀里，向着空中ณ抛去。我被高高地抛出去，落下去，被我的干爹接住，然后再抛出去。抛了几次，干爹就累了，喘着气把我放在地上，说：“不成了，不成了。儿子长大了，爹抱不动了！”说着就在我头上拍着，从他身上的皮袍里面取出几颗糖果放在我手里，又拿了几颗分给院子里所有的人。
我的干爹奔噔噔跑过去，在我奶奶的面前跪下了，噔噔噔地磕了三个ฐ响头，大声地叫着娘，泪如雨下。我不知道那个ฐ蒙古汉子哪里来的那样丰满充沛的感情，见到了我奶奶竟然就放声大哭。大概草原上的人一向就那ว样淳朴和善良，把感情看成是比金子还贵重的东西在心里珍藏着。不然我们走了之后的多年里我的干爹就不会隔三岔五就往我叔叔家里跑，去看望我的奶奶，直到她去世。
“怕是寻不着了！”奶奶说，“养儿养女有啥用哟！这帮牲口们，没一个ฐ能去给我寻一下！活了一把年纪，到เ头来我老太婆还得摸黑儿上茅房去。啥时候不小心栽一跤摔死了，他们就省心了！”
“要是能找到龙虱子就好了！”我奶奶无限神往地看着远处，我知道她什么เ也看不见，但是我明白她心里的那一份渴望。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准备牵着老牛扛着猪草唱着歌儿回家。走到坐在大河沿上的王金龙身边的时候我故意把唱歌的声音提高到我能ม承受的极限，希望引起他的注意，但是王金龙盯着滔滔河水，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我心里很愤怒，觉得他的冷漠侮辱了我，也严重动摇了我的自信心。不过对于他那样一个原本跟我素า不相识的人，我也不能有过高的要求。所以我牵着老牛从他的身边招摇而过的时候，用手指挠一挠老牛的屁股，老牛欢喜地哼哼着打了一个ฐ响屁，在王金龙的耳边炸响。王金龙一点反应也没有，我看看他，嘴里说：“没劲！死木头疙瘩！”就走开了。
我曾很多次看见民办老师王金龙坐在大河沿上怔怔地望着河水呆。我想他的心里一定装着什么เ事情，因为他的目光是迷离的，眼神是忧郁的，有时候我偷偷在附近瞧他他都没有觉。我娘说一个人看上去很专注地做着一件事情但是忘记了周围的情况的时候，往往就是根本没有很专心地做那ว件事情，而是在心里想着别的事儿。
我听见了我干爹的话，就跑去莲花家里，再也憋不住了，就把我听来的都告诉了莲花。她哭喊着跑进院子里去了，我听见莲花的娘一声凄厉的哭嚎直窜云霄，我的心里就咯噔一下，不知道自己把这事儿说出去对还是不对。
我的心就悬到เ了嗓子眼儿上。我一直都不喜欢屠夫老杜，要不是他给我生了那ว个如花似玉的莲花姑娘，我甚至可能会非常非常讨厌他。但是我不想他死掉，因为ฦ莲花会伤心，莲花的娘亲会伤心，连我娘都会伤心。我娘听到我干爹的诉说就哇地哭了。
我不知道那个家伙是否真的吃过娃ใ娃的心肝，那个时候在我看来当过国民党的便一定不是好人，所以从心底里讨厌他，无论什么时候看见他，总是对这个ฐ曾经被关押了二十多年的政治犯讨好的笑脸置之ใ不理。我觉得赤脚医生李莲香一定是吃错了药，不然根本不可能嫁给一个行将就木的劳改犯。
李莲香的男人是一个背景复杂的人。我的奶奶和爹娘曾经跟我说过一些关于那个看上去就像李莲香的爹一样年老的男人的事情，我也听乡村里的别ี人说过一些，甚至他自己也跟我绘声绘色地讲过关于吃人肉的事情。那个ฐ头花白的老头子说起曾经跟着长官吃小孩的事情便口沫横飞，忘乎所以，听得我们心惊胆战，半信半疑。老头子原本是一个被国民党收编了的土匪军官的厨子，据说常常炒小孩的肉给那个大官吃。自己้也吃了好几回。对此我基本上不相信，但是他自己说起来的时候绘声绘色，说炒小孩的心肝的时候，要用旺火将油烧得通红，心肝入锅立刻盖上锅盖，大约三五十秒掀开锅盖，现锅里的心肝都不见了——都粘在锅盖上了，一块一块地跳跃着，出吱吱的响声。这个ฐ时候正是下口的最佳时机，将心肝丢进嘴巴里，那些娃娃ใ的肉便噌ຒ地自己钻进肚里去了。
“我要将他送到县里去！这是执行任务，你们敢阻拦么เ？”那个ฐ被高老二用枪顶着胸ถ口的李公安看了看高老二的枪，说。
我看在眼里，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儿上。就静静地趴在河堤上，看着不远处的剑拔弩张的公安和高老二。
爹挣扎着坐起来，用手抱着那条断腿甩了甩，看着我娘，用微弱的声音说：“断ษ了。彻底地断掉了。”我看见爹的脸上没有丝毫疼痛的感觉，他的断腿上的红艳艳的血洞洞里也没有一滴鲜ຒ血流出来。
娘拉着爹的手站在晨光里，我二叔像一根木头一样矗立在娘的身边。我跑过去一把推开了我的二叔，就像我娘推开我一样。
娘手里拿着那根顶门的棍子，虎视眈眈地向我走来。我想我这次是死定了，不但娘要打我半死，就连我那憨厚的爹也一定饶不过我。他现在还没有出来，大概是还没有想明白那ว一泡尿的来龙去脉ำ吧；等他想明白了，一定会揍死我这个忤逆的儿子。
“娃这是咋的了？怪不得总尿炕，我还动不动打他哩！往后可不打了，原来我娃ใ病着哩！”娘显然是在责怪自己了，我听着娘的话，心里欢喜得如同牵着莲花姑娘的手走在乡间小路上。“往后可以放心大胆地尿炕了！”我这样想着，就高兴得再也抑制不住了，忘了自己正在装睡，哈哈大笑着从炕上蹦了起来。起来之ใ后我看见了娘投过来的象刀子一样的目光，知道大事不妙，从炕上蹿下去碰掉顶门的棍子，夺门而出。
“计划生育。”高老头靠近我爹，大声地说了一遍，我爹就学着他说了一遍：“计划生育。”高老头就哈哈大笑起来，说：“看来你那ว个城里婆娘教会了你不少东西呢！连这样的新鲜词儿也会说了哩！”
高老头赶紧阻止了我爹：“兄弟，如今不谈革命，说的是计划生育。”
我虽然有着那样的担心和恐惧，但是我没有忘记爹娘教给我的东西，所以从那个ฐ时候开始，我就学会了劳动。
我爹是家里的长子，兄弟姐妹九个ฐ人，最小的姑姑比我大四岁，那个时候没有念书，脑袋上耷拉着两条松松垮垮的小辫子，整天跟在我奶奶后面到处挖野菜，脏兮兮的脸蛋上也是野菜的颜色。我娘是家里的长女，下头还有四个弟弟妹妹，都跟着姥姥生活在省城。我娘最小的妹妹比我大一岁半，但就因为她是我娘的妹妹，所以我一辈子都喊她阿姨，后来我到了城里上学的时候，小阿姨就和我在一个ฐ学校里念书，而且学习成绩和我一样优秀，每次当了三好学生开表彰大会的时候，我看着那ว个和我一起站在领奖台的丫ฑ头看上去跟我一样大小，但她从来都仰起头无限骄傲地看着我，向所有的人表明她是我的阿姨，仿佛在那个领ๆ奖台辈分都显得很分明，这在很多年里都给我造成了空前的伤害。如果我娘结婚的头一年就生了我，那ว我就比我的小阿姨还要大一岁，虽然仍然要叫她阿姨，但至少我心里会平衡一些，因为不知道实际情况的人一定会以为我是她哥哥。
走了一段，美丽姑娘杨文萍忽然说要去尿尿。冬天的大路两边除了光秃秃的田地，没有一处障碍物，我得意地望着杨文萍，想看看她怎么เ办。杨文萍斜着眼睛望着我，说：“都怪你哦，本来刚才要在学校里尿的，你非要拉着我走，还叫我吃了个ฐ冰疙瘩，都变成尿了哩！”
杨文萍欢快地飘到เ我跟前，拉住了我的另一只手。我看见平常温柔善良的杜莲花也瞪了杨文萍一眼。我觉得女人真是不可思议，这么小就学会了争风吃醋，长大了还了得么？不过我心里同时也有一点飘飘然，放眼望去，在这个ฐ村庄里，像我这样大的娃娃们又有哪一个能像我一样地在放学的路上有两个美人儿陪在身边气宇轩昂地走在乡间的大路上，踩出尘花点点呢？
与我同去的给伙伴们纷纷笑着接了钱收进了贴身的口袋里。我拿着钱，愤愤地瞪了那个丢掉我帽子的人一眼。他就笑了：“张家娃，不是想买一顶新帽子吧？”那ว个老会计立刻脸上堆着笑望着我问：“是要买东西啵？”
丢掉了帽子，但是我卖掉骨头之后得到了一块六毛八分钱。这是一笔史无前例的巨款，我拿在手里，觉得钱沉甸è甸的怎么เ也止不住手的颤动。那ว是我在漫天的飞雪中花了五天时间一根一根捡骨头得来的收入，也是我这一辈子得到的第一笔钱。一公斤ภ骨头可以卖两分钱，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捡多少骨头才能换来那ว些钱。
娘把我的头往低下一按，同时“嘘เ”了一下，叫我别ี作声。
我们在田野里放羊唱歌，然后拿着镰刀和尿素袋子去割草，把袋子装得满满当当，背都背不动，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把猪草拉回了家。这一天大约是唱累了，我睡得格外香甜，到了半夜做了一个美梦，拉着莲花姑娘在沙漠里奔走，忽然觉得尿憋得慌，就扯开裤裆ด往沙地上尿尿。尿在沙子里渗出一个圆圆的圈儿。莲花咯咯笑着盯着我尿出来的那个圈圈看，夸我尿得好看。我尿了很久很久，但是似乎ๆ总也尿不完。娘听见了我在被窝里哗哗尿尿的声音，撩开被子在我的肚皮上打了一巴掌，我就醒了，莲花和美梦都烟消เ云散，只剩下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