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城里，不喜欢这里的人也不喜欢这的生活。我怀念我在家乡的山坡上和莲花姑娘一起放羊打猪草的日子。那里的天空洁净无云，大地碧绿如茵，小河清澈见底，就连空气里都没有半点儿杂质，吸进去沁人心脾。城里的到เ处是汽车，到处是汽车放出来的黑突突的屁，到处是不诚实的面孔，也没有几天能看到洁净的蓝天和白云。
我心里的答案是肯定的。我在家乡的那个小学校里享受了三年的风光岁月，我对进城一点儿也不赞成。在我看来，进城之后如果还有一件事情是我感兴趣和想做得很好的，那ว一定就是把在乡村学校的风光和荣耀在城市的学校里延续下去。我相信我一定仍然是一个最聪明的孩子，老师们一定像以前的马青老师一样啧啧地夸奖我。但是我没有了机会，进城之后安顿ู好了家里的事情，娘淡淡地告诉我必须ี在家里照顾ุ几个ฐ弟弟妹妹，然后就和我的爹一同出去忙碌了。那一年我一直没有上学，日子就在一天一天的盼望中过去了，直到第二年我整整十一岁的时候才重新走进了学校，而且重新上了一遍三年级。原因很简单，我根本不会说普通话，老师坚决要求我先学习说话再开始学习文化。
我想我的干爹是一个好人，好人就一定会得到好报。但是，就在我奶奶过世之后的第二年的春天，我的干爹骑着摩托车在县城里买东西的时候，路过河东大桥，跳进河里去救一个ฐ落水的女人，就再也没有上来。他淹死了，连一个ฐ老婆也没娶，一个ฐ娃娃也没有；那个女人也淹死了。我娘说我干爹大约是前生欠了那个ฐ女人的情，注定这辈子要用生命来偿还，最终还要一起共赴黄泉，一起投胎，下辈子也还一定会有一段姻缘。我不知道娘说的是不是真的，我也不大相信，但是我一直崇敬我的干爹，他把爱与关怀给了我的奶奶，也给了一个陌路相逢的女子，他的淳朴的生命一定会得到升华，也一定会受到人们的景仰。
我的那ว个蒙古干爹骑着高头大马驮着两只肥羊来看我奶奶了。我奶奶正坐在院子里抱着娃ใ娃落寞地晒太阳，听见了我干爹的叫声，就欢天喜地地站起来，把手里的娃娃ใ丢在了麻袋上，我的二婶深站在一边努了我奶奶一眼。
“奶奶，到了夏天，大雨来了之后我就去草原上给你寻去！不就是龙虱子么？我肯定给你找很多来。”奶奶呵呵地笑着，我分明感觉到那笑里面隐含着一种无奈和苦闷，还有一丝绝望的意味。
我瞪大了眼睛在我奶奶宽大的黑袍子里寻寻觅觅，虱子们从我如炬的目光里感觉到了阵阵杀气，拖家带口地抱头鼠窜。我把虱子捉起来，放在地上，用一块鹅卵石啪地一声就砸碎了，满地血迹斑á斑。
我试图在我走进学校之前对王金龙有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这样就可以在将来成为他的学生之ใ后有针对性地调皮捣蛋还不被他抓了典型。但是我基本上没有得到任何机会，因为他总是给我一种遥不可及的感觉。
这一年我没有去上学，所以就耽误了一年，到了第二年的时候我才拉着莲花的手一起到了学校里。这一年里莲花除了天天守候和照ั料着她的娘亲，基本上就坐在屋檐底下或者炕头上和我没冬没夏地说话，我们说了很多很多话，似乎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完了。后来跟莲花分开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多少机会跟她说话了，所以我有时候在想，人与人之间该说多少话大约都是上天注定了的，如果提前说完了，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其实我也伤心。我一点都不希望我身边的人死掉，哪怕是我很讨厌的人，我都希望他好好儿活着。每个人的身边都有很多爱他的人希望他活得很好很平安。老杜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除了一辈子杀了数也数不清的猪，没有做过什么坏事。
“半个身子还冻在冰里——河水还没有完全解冻哩！我不敢往外拉，怕身子冻烂了，一扯就碎掉了。我用绳子绑住了，钉ล了木桩子拉着，怕让河水冲走了。这时节天气一天天热了，得快点儿去看看。不然就臭掉了。”干爹说。
“当官的要吃，我有啥办法哩！还能不给他做么？不做就得把爷就拉出去枪毙了。也知不道给那ว狗日的官儿炒了多少付娃娃的心肝，造孽多了，共产党就把爷送进了大牢，关了半辈子。”李莲香的男ç人每次说完他吃人肉的事情，都这样说，然后望着我的脸，目光慢慢地向下移动，在我的胸口和腰腹间游走，舌头一动一动地舔着皲裂的嘴唇，露出焦黄的牙齿，似乎是看上了细皮嫩肉的我。我心胆俱裂ฐ，永远都不想见到เ那个丑陋的老头子。
连续到赤脚医生李莲香那ว里给妹妹看了两次病之后，兰兰的气色好多了，哭声洪亮，食欲旺盛，我嚼碎了一口馍馍喂给她，还没有嚼好第二口，她已经在张着嘴巴哇哇地等待了，由此我判ศ断小丫头已๐经基本康复了，便没有再去李莲香家里。李莲香虽然多嘴，但却是一个热心肠的和蔼的人，但我一看到她的男人就会心里毛，所以不愿意去她家里。
民兵很快赶到，从车里揪出了先前捉来的那ว个家伙。
枪声惊动了村里的民兵，几个年轻人端着枪就朝河边过来了。
爹缓缓地完全掀开了身上的被子，我就看见了他的腿。右边的小腿从中间齐齐地断了，变得又扁又平，一段白森森的骨头孤傲地翘在外面，小腿肚子上破了两ä个血洞洞，也有一段我手指头一样粗细的白骨刺穿了肌肉晾在外面。
我娘一把将我掀开，将我推了个跟头。她回头看看我，似乎是想把我扶起来，但随即扭过头去冲到马车边。那ว个时候我忽然觉得真的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娘为了看我爹，竟然那ว样重重地推开了我单薄的身子。我心里一阵痛，深深相信爹娘之间那ว份友谊的感情永远都不可能ม是我和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之间的感情能比的。我只有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莲花姑娘身上，将来和她展一段如同我爹娘般恩爱的美好感情，传为乡村里的佳话。
我爹惊魂未定，还在怔怔地看着自己被窝里的一大滩尿，我娘却已经挺着大肚子追了出来。窗外月光皎洁，大地沐浴ภ在一片温柔的夜色中ณ，没有一丝声响。我迈动轻灵的步子跑到了大门口，却再也没有出路了，因为大门挂着门闩，我够不着它。我看着一步步挪过来向我逼近的娘，绝望地喊了一声，喊声撕裂ฐ长空，吓得天上的月亮一闪身躲进了云彩里，院子里顿时变得黑暗了许多。
爹娘借着煤ศ油灯微弱的灯光惊恐地看着我，怕惊着我了。
我的憨厚的爹显然没有听懂计划生育这个ฐ词的意思，抠着脑门儿想重复一遍，但是怕说错了，便望着高老头没敢吱声。
我爹一看来的人很多，就庄重起来。大约是那ว些年里已๐经习惯了县里的工作组不断ษ地下来督导革命建设，只要看到不认识的陌生人到了队里，连小娃娃都知道一定是上面来的人。我爹走上前，冲着那些人鞠了个躬，嘴里大声地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
我的爹娘是我一生最崇拜的人。他们都是勤劳善良的人。在我还只有三四岁，我的心思还没有完全放在莲花姑娘身上，因为除了和她厮混，我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做。那个ฐ时候爹就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一定要做一个勤劳的人，要给弟弟妹妹们作表率，要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分担生活的担子。爹说他从小就懂ฦ事，从小就学会了照顾妹妹们。那个时候我就吓得心胆俱裂，不知道爹这话里隐含的意思是不是也要像爷爷奶奶那样一下子生出来八九个娃娃。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可以断定我就一点都得不到เ爹娘的疼爱了，反过来我还要疼爱自己的弟弟妹妹。
炕上的妹妹醒了，呜呜哇哇地哭喊起来。娘就抱起了妹妹放在怀里心肝宝贝地叫着喂奶。我忿忿不平地瞪了一眼娘怀里的那个黄毛丫头，她的哭喊彻底破坏了我和娘之ใ间亲切友好的交谈，娘的心思全部ຖ到她身上去了，我气嘟嘟地甩下一句话就跑了：“娘，我去找莲花打猪草去！”
我们在小河沟边上站住了脚，我拿起一块石头砸碎了河床上的冰，拿了两ä块晶莹剔透的冰疙瘩分给她们，我自己也拿了一块儿，放在嘴巴里嘎ะ嘣嘎嘣地嚼着，把肚子填得饱饱的。
但是机会竟然悄悄地来了。这一天正是冬天里格外温暖的一个日子，中午放了学，我拉着莲花姑娘的手，故意从杨文萍的面前骄傲地走过，她看看我，就给了我一个甜美的笑容；她又看看莲花，就竖起眉毛瞪了莲花一眼。我知道她现在心里一定很羡慕莲花，甚至是很妒忌；但是她也一定很仰慕才华横溢的我，所以我决定给我的崇拜者一个台阶儿下，就转过身子笑着说：“一块儿回家去吧！”
“娃娃ใ们，下一次就不给钱了，只能换东西！”供销社里的会计兼售货员戴着蓝ณ色的套袖，坐在炉子边上烤着火一边给我们分钱一边说，“知道你娃娃们大雪天的捡骨头不容易，想拿几个钱过年哩！”
我从容地从马背上翻下来，举ะ目四望，我的帽子已然没有了踪影，只有漫天的雪花飘飘荡荡地飞舞。我落寞极了，望着另外几个怔怔地坐在马背上看着我的人，我就哭了：“你们先人的板板，老子的帽子不见了，你们笑个屁！”他们笑得更大声了，笑声随着风雪飘得很远很远。
我还没有哭，院子里的藏獒汪汪地吠了起来，挣得拴在它脖子上的铁链子铮铮作响。娘顾ุ不上打我了，把头凑向窗户，静静地听窗外的动静。我也吓得不敢吱声儿了，凑过去往窗子外面巴望。
莲花姑娘惊恐地捂住了耳朵。我浑不在意，只要我能ม在莲花面前把心里的歌儿唱出来，她听不听得见已经不重要了。
那一年，我周岁整整四岁。
但就在我将要开口的时候，坐在我身边的小板凳上的莲花姑娘用深邃的目光瞪了我一眼，把她从她奶奶的小柜子里偷偷拿出来的葵花籽放了一些在我手里，说：“吃吧。”
那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半大小子在屋子里上窜下跳地哭喊着向爹娘讨饶，凄厉的哭声刺破夜空直窜云霄。我爹娘听见了，都摇了摇头。我心里乐得呵呵笑，觉得这两ä天来憋在心里的气全部都消เ散了，这时候全身轻松心情畅快，只想放声唱出来。我现人的心里没有了负担和烦恼的时候，那种感觉真的很惬意很舒服。
我也有点儿胆战心惊。我终于看到เ了一个大人是怎样痛殴自己的娃娃ใ的。我爹和我娘从来都没有那样打过我，如果我遭受了这样的痛打，我可能会永远都不再回到那ว个家里。
哭声渐渐地歇了，老许垂头丧气地进我家里来了。他拿了一根卷烟递给我爹，我爹接了；老许就冲我爹说：“把你的旱烟让我抽一锅子！”爹把旱烟袋递给了老许，老许很不熟练地开始从烟袋里挖烟叶儿。我看他的手颤抖着连续挖了好几次都没有装满烟锅，就走过去夺过烟锅装ณ满了，就着爹嘴上的卷烟点着了火，递给老许。老许笑了笑，吐出一股浓浓的旱烟，屋子里顿时弥漫着呛人但是很醇厚的烟味儿。
“这个死娃娃ใ，竟是他偷了家里的钱！”老许说。我就明白了，是他的那个十六七岁的儿子偷走了自家的钱。
“娃娃ใ小，憨着哩！慢慢就懂事了。”我爹说。
“憨？好我的老弟，这牲口都已经十七岁了，念着高三哩！明年就考大学了。他兄弟也十六了，游手好闲的，真不知道这日子咋个过法儿了！”
老许断ษ断续续地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我也大致了解了老许家里的情况。老许是从山东支边来青海ร工作的，早先在拖拉机厂，现在拖拉机厂停产关门了，他就赋闲在家里，靠婆娘在帽子厂里上班的几十块钱工资糊口。大的儿子许大虎一向很本分，学习成绩也好得很，但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เ竟偷了家里的钱，要不是在他的口袋里现了一包过滤嘴儿的“芒果”牌香烟，老许的婆娘还是一口咬定是我们家的几个ฐ孩子看电å视的时候拿走了她家里的钱。
“这狗日的没学会几个大字儿，倒是学会了偷鸡摸狗！”老许骂着自己的儿子，吐了一口烟，呛得他吭吭咳起来，连忙价说我爹的旱烟带劲儿。爹就笑了。
“老二更不中ณ用。跟着一帮二流子偷鸡摸狗，个把月都不回家一次。尽做些坑蒙拐骗偷的事儿，瞧着吧！缺德事做多了，早晚得挨枪子儿！”老许咒骂着自己的儿子，我心里就一阵冷颤。我见过那个ฐ叫做许大龙的二流子，穿着裤ไ腿儿跟裤裆ด一样宽的喇叭裤，留着长长的头，戴着乌黑的眼镜儿，走路摇摇晃晃的好像没有吃饭。我曾经担心他戴着那个ฐ黑乌ไ乌的眼镜儿根本啥也看不见，但是后来有一回他看见了在院子里玩的我妹妹们，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儿走过去，分给我妹妹们。我看得出来，他戴着眼镜儿也能瞧见人。
老许咒骂自己้的儿子，我觉得他多少有点过分了。因为坏小子许大龙跟他娘比起来，显然强了许多，至少他还知道关心一下我们这几个从乡村里出来的穷娃娃，还能给我们吃一点口袋里的瓜子儿。他娘没那份儿心也就算了，还明目张胆地陷害和诬赖我们，这事情让我一直耿耿于怀。
老许的大儿子许大虎哭丧ç着脸来叫他爹回去睡觉，老许一看见儿子就火冒三丈，把我家桌上的一个用来给我爹放烟灰的罐头瓶子抓起来就朝儿子丢了过去，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砸碎了，那ว小子抱头鼠窜。我这一回在我家的灯光底下很清楚地看见了许大虎，长得眉清目秀，身材挺拔，是一个ฐ标准的俊朗男ç子。唯一让我觉得遗憾的是这个ฐ俊朗男子竟然是一个贼，而且还不如他弟弟。他弟弟好歹在外头偷人家的钱包，他却偷到自己家里来了。
老许走了之后我娘把房门背后的帆布箱子拿出来，从里面哗啦一声把积攒下来的硬币都倒在床上，银灿灿的一片，耀得我睁不开眼睛。
“数吧！儿，你挑五分的，一块一块卷起来，别ี数错咯！士莲，你也来数，挑那些二分的。”张士莲看看我，大约是觉得娘的安排带着明显的歧视，就有点儿不情愿地开始在意大堆硬币里面挑选二分的出来，叮叮当当地丢在一边。
“一块一块地数好。用纸卷起来。”娘说。张士莲就瞅我娘一眼，说：“我不会数数哩！”
我觉得机会来了，就一把推开了张士莲，开始把五分的二分的钱往外挑，嘴里说：“你这个ฐ笨鸟，闪一边儿去！”
张士莲闪到了一边儿，坐在那里看着我把五分和二分的钱挑出来，大约是她闲着无聊了，就凑过来用商量的语气跟我说：“哥哥，我把一分的也挑出来吧？”
我鄙夷地看了一眼这个已经长得差不多和我一般高的妹妹，觉得她的脑子真的有点儿问题：“我把五分的二分的都拣走了，剩下来的是啥？”
“那就是一分的了。”她很正经地回答我。
我怒不可遏，觉得在我这样一个家庭里决不能容忍有这样笨蛋的家伙，就在她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说：“那还用得着你专门拣出来么เ？”说完，我拿出一枚五分的硬币丢给张士莲，说：“出去买糖去！分给他们三个吃，你和我都不吃！”
张士莲接了钱，喏喏地下了床。我偷偷看看我娘，现她面无表情，正在很认真地用纸卷硬币。我本来是想耍弄一下张士莲，因为我知道我娘一定会把钱要回来；但是我娘竟然没有制止张士莲去买糖，这让我有一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觉，但在同时我的心里也隐隐高兴，我觉得我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已经明显地提升了，现在居然可以在有限的范围内自由支配我娘的钱了。我觉得特别开心，就露出了一个活泼的微笑，我娘很快察觉了，就问我：“笑啥？是偷偷拿了我的钱不？”
我摇摇头，娘就不问了，因为我一向是一个ฐ诚实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