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也因惊惧而缩小了,东方已经发白。
欢欣而颤动。弛缓,然而尚且丰腴的皮肤光润了;青白的两颊泛出轻红,如铅上涂
“天地作蜂蜜色的时候,就是魔鬼战胜天神,掌握了主宰一切的大权威的时候。
“一切都已完结,一切都已完结!可怜的魔鬼们将那好的地狱失掉了!”他悲
无量数影,使这冰谷,成红珊瑚色。
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冰结,象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
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诸影诸物:无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互相融和;刚一
和枯树,茅屋,塔,伽蓝,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
脂来涂在嘴唇上。这回确是一个ฐ大阿罗汉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
一堆,终于分不清是壶卢还是罗汉,然而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
他没有喝那用没药调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ต人怎样对付他们的神之子,
而他们钉ล杀着他们的神之子了,可咒诅的人们呵,这使他痛得舒服。
从此翻脸不理我,
爱人赠我双燕图;
黎明。
作喝干一杯酒,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
为我自己,为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我希望这野草的朽腐,火速到
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
“嗡。——这……”
“哼!……”
“啧。……唉!……”
我十分高兴,因为始终没有听到一个熟识的声音。否则,或者害得他们伤心;
或则要使他们快意;或则要使他们添些饭后闲谈的材料,多破费宝贵的工夫;这都
会使我很抱歉。现在谁也看不见,就是谁也不受影响。好了,总算对得起人了!
但是,大约是一个马蚁,在我的脊梁上爬着,痒痒的。我一点也不能ม动,已经
没有除去他的能力了;倘在平时,只将身子一扭,就能ม使他退避。而且,大腿上又
爬着一个哩!你们是做什么的?虫豸!
事情可更坏了:嗡的一声,就有一个青蝇停在我的颧骨上,走了几步,又一飞,
开口便舐我的鼻尖。我懊恼地想:足下,我不是什么伟人,你无须到我身上来寻做
论的材料……。但是不能说出来。他却从鼻尖跑下,又用冷舌头来舐我的嘴唇了,
不知道可是表示亲爱。还有几个则聚在眉毛上,跨一步,我的毛根就一摇。实在使
我烦厌得不堪,——不堪之至。
忽然,一阵风,一片东西从上面盖下来,他们就一同飞开了,临ภ走时还说——
“惜哉!……”
我愤怒得几乎昏厥过去。
木材摔在地上的钝重的声音同着地面的震动,使我忽然清醒,前额上感着芦席
的条纹。但那ว芦席就被掀去了,又立刻感到了日光的灼热。还听得有人说——
“怎么要死在这里?……”
这声音离我很近,他正弯着腰罢。但人应该死在那里呢?我先前以为人在地上
虽没有任意生存的权利,却总有任意死掉的权利的。现在才知道并不然,也很难适
合人们的公意。可惜我久没了纸笔;即有也不能写,而且即使写了也没有地方发表
了。只好就这样抛开。
有人来抬我,也不知道是谁。听到刀鞘声,还有巡警在这里罢,在我所不应该
“死在这里”的这里。我被翻了几个转身,便觉得向上一举,又往下一沉;又听得
盖了盖,钉着钉。但是,奇怪,只钉了两个。难道这里的棺材钉ล,是钉两个的么?
我想:这回是六面碰壁,外加钉子。真是完全失败,呜呼哀哉了!……
“气闷!……”我又想。
然而我其实却比先前已๐经宁静得多,虽然知不清埋了没有。在手背上触到草席
的条纹,觉得这尸衾倒也不恶。只不知道是谁给我化钱的,可惜!但是,可恶,收
敛的小子们!我背后的小衫的一角皱起来了,他们并不给我拉平,现在抵得我很难
受。你们以为死人无知,做事就这样地草率?哈哈!
我的身体似乎比活的时候要重得多,所以压着衣皱便格外的不舒服。但我想,
不久就可以习惯的;或者就要腐烂,不至于再有什么大麻烦。此刻๑还不如静静地静
着想。
“您好?您死了么?”
是一个ฐ颇็为耳熟的声音。睁眼看时,却是勃古斋旧ງ书铺的跑外的小伙计。不见
约有二十多年了,倒还是一副老样子。我又看看六面的壁,委实太毛糙,简直毫没
有加过一点修刮,锯绒还是毛毵毵的。
“那不碍事,那不要紧。”他说,一面打开暗蓝色布的包裹来。“这是明板
《公羊传》,嘉靖黑口本,给您送来了。您留下他罢。这是……”
“你!”我诧异地看定他的眼睛,说,“你莫非真正胡涂了?你看我这模样,
还要看什么明板?……”
“那可以看,那不碍事。”
我即刻闭上眼睛,因为对他很烦厌。停了一会,没有声息,他大约走了。但是
似乎一个ฐ马蚁又在脖子上爬起来,终于爬到脸上,只绕着眼眶转圈子。
万不料人的思想,是死掉之后也会变化的。忽而,有一种力将我的心的平安冲
破;同时,许多梦也都做在眼前了。几个朋友祝我安乐,几个仇敌祝我灭亡。我却
总是既不安乐,也不灭亡地不上不下地生活下来,都不能副任何一面的期望。现在
又影一般死掉了,连仇敌也不使知道,不肯赠给他们一点惠而不费的欢欣。……
我觉得在快意中要哭出来。这大概是我死后第一次的哭。
然而终于也没有眼泪流下;只看见眼前仿佛有火花一样,我于是坐了起来。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