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深黑瞳仁扩散模糊，扭曲着罩住整个天地，一片阴暗中，却又有光闪动，四周如水波荡漾，转瞬间，自己便忽坐于某处。
然后呢？是谁给自己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让自己有所收敛？并开始学会看这世上的另一面？
叶万华忙笑道：“尊主ว这话错了，小七他什么เ都不知道，是我厚着脸皮求他……”
邹澈原本正一边警惕戒备，一边替常乐止血拔箭、包扎伤口，听到这话，脸色极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坐在地上的常乐忽然倒吸一口冷气，想是某人情绪波动，包扎伤口时下手重了。跟着帮忙的丁三，忙举手轻拍常乐肩头，苦笑着示意他略微忍耐。
刚刚还歪在椅上毫无知觉的邹澈，忽然纵身而起，极快闪过众人，眨眼便掠到เ青龙面前，抬手向他胸口几处大穴抓去。
仿佛响应他的疑问，风中果然传来一声虎啸，童虎也不免心生惊疑，转眼往庄门处看去，一时园中戒备注意皆稍许转移。
青龙闻言淡然一笑：“承您高看，可惜这药如今还解不得。”
唐稳见自家舅舅忽然健步如飞、行若无事，不由á呆了呆，忙探手把脉。可寸关尺三点脉息却似乎ๆ正常，就连他原先惨绿的脸色，也在这进庄的短短瞬间恢复本貌，心中暗觉奇怪。生怕自己疏ຕ忽出错，唐稳又凝神输入内息细察脉象，这才判出叶万华体内确有蛊虫，只是不知为何蛰伏不动，对他的内力试探完全没有反应。
“咦？！”唐稳闻言大震，张口结舌，指着青龙，吃吃道，“原来、原来、原来……”他看起来吃惊太过，那ว句话卡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口。
自家舅舅名声不好他自然知情，可料不到เ居然能传到锦衣卫指挥使耳里，难道“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跑到皇宫采花去了？唐稳想到这里，不由觉得脖子凉，耳朵烧。
唐稳边走边细细打量，青龙今天披了件黑色的狐皮大氅，带着貂鼠护耳，敛去威仪柔和眉眼，添了些贵气和书卷味，看起来像是来常州游玩的世家子弟。而自己提着渔具交杌一应杂物跟随在侧，倒仿佛成了小厮跟班兼保镖护院，堂堂的唐门二公子居然沦为随侍家丁，唐稳深感郁闷之余，很后悔来的时候没问老娘多要几张人皮面具。
青龙似乎漫无目的，先只在街上闲逛，走进几家早开的商铺买了些点心小食，又和店里的伙计闲聊了好一会。他操一口地道的吴侬软语，唐稳完全听不懂说了些什么เ，瞧那伙计指手画脚๐的架势，似乎ๆ是在问路。店里的伙计大概是因为乡音亲切，脸上始终笑容可掬，殷勤指点方向之后，还叽哩咕噜讲了许久，唐稳只听得云里雾里。
“是啊！龙大哥您怎么เ知道？是听李姐姐说的吗？”听姜华的声音又惊又喜，带着一点自豪，可又不知怎地，似乎还有些忐忑。
姜华笑道：“生姜ä的姜ä，美女可算不上。”
马队缓缓向两边分开，一名身披大氅、灰衣黑甲的青年骑马越众上前，低声喝道：“好大的胆！你是什么人？！为何拦住锦衣卫去路？”
即便再强大的武林门派，也是无法跟朝廷对抗的。
朱炔说完，抬头看着青龙，知道自家大人从没有这般空闲过，实在是憋闷坏了，可一想那ว天青龙弥留的情形便觉后怕。童虎的风闻密折里语焉不详，只说青龙受伤，原以为不过寻常，想不到居然差点生死两边，为ฦ此他和童虎事后大吵一架，还动手干了一场。童虎自知理亏，也不怎么还手，硬挨了他几拳，可朱炔心里依旧ງ火大。
进了里屋，扶着青龙在软榻坐好，朱炔屈膝蹲下正要替他脱靴，青龙忙伸手拦住：“东明，过了这么些时日，你和阿虎两个都没告诉我，事情到底处理得怎样。”这几天睡得太多，他只觉脑袋胀，浑身骨头都要变软了。
有一次他心丧若死，那女人就对他说了这话，他当时年纪小不甚懂ฦ，现在亦然。
依稀有一个穿桃红色褙子的身影浮现，只是脸有些模糊不清。那ว个时候，哥哥还在，只是一直都没遇见。他也不知道在伊王的虿房里待了多长时间，两年？三年？自己几岁？十一？还是十二？原本有很多年纪相仿的孩子和他关在一起，到后来，变成他一个ฐ人住一间小黑屋。忽然有一天，那个ฐ穿着桃红褙子的女人闯了进来，抱他亲他，瞧着他又哭又笑。那ว女人似乎ๆ有病，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倒是时常来，每次都塞给他一堆点心，跟他聊天，给他讲许多故事，这话便是那个女人说的。
歌声骤停，饿鬼道打前站的一行人已๐到了近前，当先的两个步履沉重，用大腿粗细的长木杆，扛挑着一口鼎状大铁锅，那锅有双层，底下生着猛火，锅里煮着滚汤，而人肉味便是从锅里飘出来的。后面的四人脚步轻松许多，各抬两根长扁担，每根扁担上象绑牛羊牲口一般，四马攒蹄绑着两个活人。
青龙微笑着轻轻一咳，手指慢慢抚摸腿上盖着的貂裘针毛，微眯了眼看着那几团跳动逼近的绿色火焰，目光也如同鬼火一般闪烁不定。
“也拆了。”
“没了。”
于铮气结，抬腿转身就走，几大步跨到เ门口站住，又折了回来，扯过一张椅子坐得极远，抱胸抬头望着顶ะ梁，再不看青龙。青龙瞧他良久，慢慢把眼闭上，面无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那黑鹰见青龙不动，收顺颈่羽，翅膀微张，跳到他腿上，喉间咕噜了几声。青龙眼也不睁，伸手指轻挠黑羽颈่脖后背，黑羽用喙在他手上轻轻一啄，微眯了眼，缩起脖子，似是极为享受。
于铮听他随口敷衍，心里火气腾腾直冒，抬手一掌就向身边的桌子劈了下去，顿时木屑飞扬，桌子悄无声息粉碎，满地狼藉。梁上的黑羽啸叫一声，呼地飞了下来，落在靠立青龙身旁的木匣上，颈间的羽毛竖起，黄褐色鹰瞳警惕地盯着于铮。
时间不多，已容不得他慢慢理清门路，抽丝剥ຓ茧，那人既布下罗网，他便对之以屠刀，再多的丝线牵扯，他只需一刀斩断。就像统领缇骑之时，他对童虎说的那样，什么阴谋诡计，都不如刀剑来的直接有用。看似复杂的局面，也许应对招数越简单越能奏效。
当然那人并不能确知是锦衣卫司下的手，所做的布置，也不是只单纯针对锦衣卫司，凭借一些消息判断，他是各个ฐ衙门都有顾ุ及，而全面控制架空常州卫所，只是那人的诸多后招之一。在权谋和势力方面，自己与之相比仍是太过稚嫩，一次疏忽错漏，便足以致命。
叶信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笑看青龙拿起枕边自家女儿绣的荷包把玩，转身去桌边倒茶。
见青龙斜靠着闭眼假寐不答，叶信软语道：“小于他是个ฐ直肠子，嘴笨心软，又不懂ฦ顾人脸面，实是担心你毒伤身，才会这般鲁莽。我没好好关照他，原也有错，这里就给青龙大人陪个不是罢。”他一边说着站起身，一边整了整衣巾，对着青龙一揖到地，恭恭敬敬鞠了下去，竟是完全不在意自己江南总督的身份。
不独他一人，在场个个都觉手脚软，提不起真气，握不住兵刃，叮铃当啷一片响声，兵器掉了一地，身子歪歪扭扭，站立不稳形同醉汉。人群中有人破口大骂：“直娘贼！温老二！你放**โ出来干什么？！”
呼喝声中，掌风凌厉，身周雪片俱都被飞卷，直扑围截他们的杀手而去，龙少钦凝目细看，来人正是客栈里那位自称姓古名小鱼的黝黑青年。看他势如破竹从外围直冲进来，内力浑厚，势不可挡，被他掌缘扫到เ之人，立时踉跄后退。几招过去，众杀手皆畏ั他如虎，交战间稍沾即走，不敢硬接。
“等一会儿用了午饭，你马上就走。”
“他们自然不会多说什么，但是送菜的人会。”青龙自嘲地一笑，他怎么没有想到？要查探自己是否外出，原不需买通什么人，只要从日常伙食就能推断。
雪仍在下，车走得有些艰难，约莫两ä个时辰之后于铮醒了，轻轻舒展一下筋骨，俯身查看青龙脸色，伸手替他号脉。瞧着青龙微皱的眉头，叶信略๓感迷茫，那时在客栈所说，不得不跟随于铮只是个借口，他有堪合在身，自可以拜托龙少钦等人，送他到附近稍大州县的驿站入住，传个ฐ消息叫总督车驾绕道镇江来接。
叶信的马车果然宽敞许多，前一段路因童虎也有伤，被于铮抢了位置按到เ车里去休息，等到เ破晓，童虎就接了驾车位。原本于铮是骑“特勒骠”的，因为下雪，便解了马鞍缰绳让它自己跟着车驾。那马脚程极快，围着马车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倒是在雪地里跑得欢畅。
青龙正费神推断猜测，忽听耳边童虎轻轻笑了一声，睁眼去看，见他双手手肘支在膝上，不知想到了什么趣事，嘴角上弯，眉梢带笑。
如果童虎所说是真，那指挥使特有专属的标记是谁泄露出去的？锦衣卫缇骑的联络方式从不外泄，旁人为何会知道？那人在锦衣卫司里藏的奸细，难道已๐能接触到这等机密？还有，那人为什么เ能断定自己会去常州武进县许家村拜祭，又为何要引童虎前来？是因为ฦ半年前刑部死牢劫囚，被雇主ว知道童虎也参与其中，所以要杀人灭口，还是另有安排？
丁组掌旗使双目一凛，看向青龙，青龙慢慢给弩弓装上箭枝，眼也不抬：“丁先生，我和我兄弟都不是江湖人，也不会讲什么江湖规矩，你有多少人，一起上来就是，何必这般客气。”
十多招过去，忽听青龙轻轻说了声：“环跳、无妄。”
叫三益的黄面皮眼珠一转，似乎有些不快：“你麾下能人众多，最近又新收了两名唐门的高手，何必还惦着我那里的几个压箱货？”
雪堂看着若雨冷笑：“我怕你等来一头恶狼！”
“七天了。”那象奴小心回答，“喂它也不吃，灌进去的汤药全都当场吐出来。”
袁有道像是忽然惊醒，忙用言辞好生安慰，拍胸脯打包票，让秦千户尽管放心。那象奴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看起来象云南人氏，黑里透红的脸上全是汗水，眼神游移，惶恐不安，听见袁有道的包票，一直抖的双腿方才慢慢停歇下来。少年看了那象奴一眼，忽然伸出手去，在他肩上拍了一拍，以示安慰。
袁有道忙将身子一闪，又笑又骂道：“许子鸣！*โ*眼睛是长在下巴上的？怎的只看路不看人？”
锦衣卫衙门坐落在五军都督府的后方，和通政司太常寺相邻๑，因这衙门乃皇帝亲军，职责是监察百官，身正影正的不屑于上门，心里有鬼的也不好公然拜访，所以除去本卫官校和公事公办的官员，少有闲杂人等进出。
四周景物模糊不清、极快后退，叶信伏在青龙背上，随他纵身飞掠、风驰电挚，至今不能相信自己居然说服了青龙。前额很痛，头有些晕，有些粘稠的东西似流非流凝在一处，估计是刚才磕头磕得狠了，但只要能救子同，几个响头实在不算什么。
叶信闭了闭眼，不知怎地又想起那ว日诏狱门前青龙的笑容，脑แ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虽然他越想越觉得这主ว意荒唐可笑，但还是忍不住迟疑ທ着开口：“也许……我们，可以，试着去找青龙……”
叶信咬了咬牙，起身走上几步，抗声道：“青龙大人，于捕头闻知杨大人受了廷杖，心中挂念，深夜到诏狱送药治伤，不知何罪之有？”
青龙看着于铮，沉声问道：“于捕头，你可知罪？”
拿出一本翻了几页，忽见有几处原本看了颇็不赞同的文字边上，自己批注的“狗屁”后面，多了“不如”二字，墨渍尤新，大概是前几天刚写上去的。不由一愣，看笔迹刚ธ劲有力，凌厉飞扬，决不是子同，也不会是阿如和犀照ั，叶信怔怔地想，难不成是接收查书的青龙？顿时自己้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狗屁”“不如”，怎么看也不像是那ว个表情寡淡、神色冷肃的锦衣卫指挥使大人会写的。
叶信忙伸手接过，他知道里面是一堆书籍，之所以现在才送来，必是有人怀疑ທ其中有所夹带，要细细查过。
“丫头，别耍滑，我瞧得出来。”青龙往椅背上悠闲一靠，端起茶盅喝茶，“可想仔细了，答不答，在你，帮不帮，在我。”
姜ä华踌躇犹豫一阵，半响，方แ咬牙低声说道：“我爹是去山西阳和找李总兵，求他帮忙解困。”
“陈朗陈参将就在台州，你们何必舍近求远？”
“陈参将镇守沿海，近日倭寇屡次犯边，陈家军不能擅动。”姜华咬着下唇，低眼回答，“若不是因为这个，我们早就去请他了。”
“丫头，你在拿话搪塞我。”青龙摇头笑道，“李琦和陈朗可不比刚刚入伍的毛头小伙，他们两ä个已经是身经百战的老油子了。别说是赵怀义的生奠，即便锐刀门有灭门之灾，他们也不会动。”
“龙大哥未免把人情世故看得太薄。”姜华犹自争辩，“李总兵和陈参将都是忠义之士，他们怎么会任由自己师门遭难而不施以援手？”
“你以为他们爬到今天的位置很容易吗？但凡能ม久居官场，武将拥有私兵的，都不是省油的灯。”青龙微笑，眼底有寒意，“而且，边将私自调兵，可是要以谋反论处的。”
姜ä华眼神游移：“我们不是要他们调兵，只是想他们能帮忙求个情。而且我听说，李总兵和赵阁老关系很好……”
“边将结交近侍，视同谋反。你想要李琦和赵谨言掉脑袋吗？”青龙眯了眼笑道，“姜老镖头在武清伯手下这么多年，朝廷的事想必耳熟能ม详，不可能不清楚这点吧？”
他看着姜华阴晴不定的脸，慢慢说道：“丫头，我要听实话。”
姜华低头咬牙不语，书房里顿ู时安静下来，青龙拍了拍雪球儿的额头，示意它蹲下不要闹，重又拿起桌上放着的《清波杂志》慢慢翻看，一时屋内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和雪球儿的喘气声，再无其他响动。姜华坐立难安，只觉这书房里的静默有如实物，沉甸甸è压在心头，让自己้心跳加快，呼吸不畅。
她暗自纳闷，这位龙大哥究竟是什么เ人，说话为何带着无形威压？为什么对朝廷法度这么เ熟ງ悉？如若他真的身处官府，又恰巧与赵伯父的对头交好，今天自己岂不是来错了地方，求错了人？可李玉交代的话里明显带着暗示，这姓龙的手段可通天，且立场中ณ立不偏不倚，那自己是否能ม够信赖他？然而父亲再三交待，他的行踪决不能透露，自己该编个什么样的理由，才能瞒过眼前这人？赵伯父的生奠与父亲的行踪全无关系，这位龙大哥又为何会如此关切？
姜华正自惊疑ທ不定，叶万华忽然急匆匆跑了进来，窜到书案边将青龙一把拉起，正色道：“小七，帮哥哥一个忙，这事没你不行，非你在场不可！”说完扯了他就走，全然不顾别ี人想不想去，有没有要紧ู事急着办。
姜华见青龙被拉出房门，终于松一口气，想要站起身，却现双腿因为ฦ紧张而有些软，背上一片冰凉，里衣竟已被汗全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