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多好，爱是爱，恨是恨，从来分明，不曾混淆，不像现在这般迷惘。李玉偷偷瞥了青龙一眼，见他目露寒光，侧头看着车外，慢慢把手曲起抵在身下，皱眉咬牙要坐起来。看他行动艰难，李玉忙挪过去，扶他起身，让他背靠车壁面对车门。瞧青龙闭了闭眼，敛去倦容，恢复冷肃神色，李玉心中忽觉隐隐作痛。不禁又怀疑ທ，自己以前，真的没有把爱恨混在一起吗？还是因为面前这人强大到不可战胜，无情地不似活人，所以恨他反而轻易些？
青龙皱了皱眉，对李玉说道：“窃娘，把车门打开。”
叶信一时手足无措，忽记起于铮教过的急救手法，曲拇指对着青龙人中狠掐下去，青龙眼皮一动，果然慢慢醒了，睁开眼对他笑笑，轻声说：“睡着了。”
背后青龙一直在低低地闷咳，让他心急如焚，听方才话语，那个ฐ李玉似乎在刑求逼问，不知对青龙做了什么เ手脚๐，也不知他伤到了哪里。期间有点点温热喷溅到เ叶信颈上，带着铁ກ锈味，粘粘稠稠地顺着脖子流下来。叶信心头狂跳，想开口询问，却又怕说话会泄了气，到时候再没有力气背人，只能咬牙挣扎加快脚步，盼望早点遇到人烟。
小吴叫吴戈，是这次随童虎南下两千缇骑的统领，闻言躬身领命吩咐下去，众军役立即动手拿人。锦衣卫缇骑中皆是天字营精英，称为选锋，而负责甄选操练的天地玄黄四密营，则被称作老家。有感于京军三大营中兵将不相熟识，难以协调指挥的弊端，锦衣卫缇骑军士将领ๆ平日皆一同操练，实战合作甚是默契。青龙话音刚落，在吴戈指挥之下，众军便即刻行动，外出、缉拿，一声不，一丝不乱。
青龙轻拍刘玄肩膀以示安慰，转向肃立阶下——此次的缇骑统领——沉声吩咐：“小吴，你先帮着刘玄将人犯收押，等处理好了再来内堂。”
于铮目光游移，面带犹豫，咬牙问道：“还有几人？”
卯时已过大半，虽近年关需办年货，但因为雪紧ู天寒，除了不得不外出的，大多数人都情愿窝在自家屋里，以致街上行人寥寥。于铮站在巷口，怔怔看着青龙从巷子里缓缓走出，等他来到面前，伸手给他号脉，闷闷地问：“这是第几个了？”
青龙凝目细看，那黄褐布面的荷包上，用青色丝线绣了一条飞龙，图形拙朴，甚是可爱，想到เ那日诏狱前的天真童稚笑靥，心里忽觉柔软起来，轻声道：“放着罢。”
叶信见青龙虽然还是沉默不语，脸上倒是开始有了表情，便轻一抚掌，似乎想到了什么เ，从袖中ณ掏出一个荷包来，递到เ青龙面前：“我那宝贝女儿犀照ั为你绣的，听说我要请你，天天赶工，绣了好几个都不满意，差点急哭了，这个算是最好的。原本想着她弟弟满月酒那天亲自送你，你又不来，便整天缠着要我替她送去，半年来一直就在我兜里揣着。”
厮杀正在林中，马车于林外遥遥停下，青龙从包袱内翻了两个瓷瓶出来塞到怀里，提起长匣，示意叶信和他一起下车。等叶信站到雪地中，青龙将木匣横放靠在腰后，也不知按了哪里，匣子正中弹出四片包了皮革的弯爪，左右各二，将青龙腰身从后扣紧ู锁住。他拨动盒上机括，有两条钢๐索从木匣两端飞出，夺地钉在上风口高树之ใ上。叶信正看得莫名，忽觉腰上一紧ู，却是青龙抓住自己腰带托住了肋下。刚想开口询问，青龙轻拍腰后长盒，钢索猛地收起，叶信顿时随他一起双脚离地，腾云驾雾一般飞了起来。
青龙目光一闪，靠回车壁不说话。于铮踌躇一会儿，终还是跺了跺脚๐，纵身向厮杀处飞奔而去。期间那林中有一支烟火冲天而起爆开，点点焰光闪烁成船型，在白昼的铅灰色雪空中也十分醒目。叶信心里疑ທ惑，看一眼青龙，原本要问，可想到他适才袖手，便赌气不开口。
童虎有些一筹莫展：“应天府离镇江最近，那ว雇主ว也必已料到这点，只怕各大关卡都会设下重兵埋伏。若是走急递铺，相邻州府又不知是否有眼线埋伏，传送消息只怕会耽搁延误……”
谛闻司原先是锦衣卫最有效的消เ息搜集传送机构，后因主ว上喜恶而荒废数十年，由庆王一事先帝ຓ才起意重建。只是毕竟废弃时日太长，又加合适的人员有限难选，以至于进展缓慢。袁有道担任锦衣卫指挥同知的那几年，青龙和袁府幕僚许振卿两人，好不容易才恢复了京师、应天府、凤阳府和山西行省。
“我们陪你去应天府。”
虽然受邀的人不理会，叶信依然温言笑语：“何必拒人于千里呢！”
看青龙斜靠着闭目养神，脸色虽仍苍白，总算不像前几天那般吓人，童虎不由松了口气，在床边坐下，温言笑道：“好在我探到的消息已๐经送出去，不然贻误军机，可真是万死莫辞了。”
“大人的标记，我怎会看错？等会我画出来。”童虎只觉青龙右手抓得紧ู了点，让他半边身子有些酸麻，不由á担心地问，“大人，您怎样？是不是身上还觉得痛？”
青龙听完，微微笑了起来：“丁先生，也麻烦你回去告诉你家主ว人，只要他从此收手，我也不追究他派那数十名刺๐客行刺，留他一个全尸如何？”
“我家主ว人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那丁组掌旗使复又施礼ึ道，“丁某临ภ行之前，主ว人曾经吩咐，只要龙爷将那事物交出，夜府可以不追究你杀我‘二更’数十名更夫，留你一个全尸，放你兄弟一条生路。”
黄面皮的男子略微沉吟：“只是那晚，听说是他家内院也有狗跑进去偷骨头，护院都被放倒了，而且我那地窖里留下的痕迹，实在不像是他家的手笔。况且姓樊的和他兄弟的尸体至今没有找到，若雨兄怎能断ษ定这两人已经死了。”
叫雪堂的文士苦笑不语，想必知道自己้所想的的确确是白日做梦。
小猫头也不抬，只顾ุ喝水，少年不再说话，等掌中水干了，便再伸手去舀。林希声正瞧得有趣，袁有道的声音忽然远远传了过来：“姓林的，子鸣说你去过暹罗缅甸和交趾，还学过驯养大象，锦衣卫驯象所里刚好有只朝象生病了，你能不能ม去看看？”
少年听得有些出神，林希声见他起了兴趣，正想接着攀谈，河岸边忽然传来一声猫叫，叫声细微柔弱，显然是刚刚ธ断奶不久的幼崽。林希声定睛去看，那少年身边果然端坐着一只小猫，正低眼看着河水喵喵直叫，也不知是渴了还是饿了。少年这时已๐然现，侧头呆呆看着那小东西，目中ณ有光细微一闪，也不知想到เ了什么，忽然俯下身去，用手舀起河水，放到เ小猫面前。那小东西居然不怕人，用鼻子嗅嗅，伸舌头在他手里舔舐起来。
许振卿皱眉：“潮音，我知道你向来直言爽快，如今这般推脱，已๐然是打定主意不收徒了。可你连那孩子是谁都不知道，为何要一口回绝？”
“你又何必太谦，我虽是个书生，可对江湖上的事也略知一二，去年你大败鬼蜮十殿君，教一无名少年三招之内击败南昌王家家主ว的事，武林中至今还传得沸沸扬扬。”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如遭雷击，叶信只觉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他咬牙定下心神，颤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黑暗中有光一闪，却是童虎拿出火折子，在腰间革囊里取出一小支松明点亮，缓步走了进来。室内一片凌乱，两人适才交手，桌椅俱都粉碎，只有墙角的木床依然完整。叶信这才看清，来救他的那ว人正背靠墙坐于地面，怒目圆睁死盯着青龙，却又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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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来对士大夫奉为金科玉律的道德规则颇็不以为然，曾取笑子同“沽名卖直”，为ฦ此还被恩师好好训斥了一番。
第一天他坐着数牢房墙上的砖块，第二天蹲在地上数蚂蚁，到เ了第三天，居然还是没人来理他，好像人家把他往诏狱里一丢便忘掉了，这就让叶信感到郁闷了。他满打满算，进诏狱定会先有一顿杀威แ棍好吃，正愁怎么叫人送棒疮药进来，谁知却迟迟没有动静，这叫他以后出去拿什么向同僚吹嘘？
哥哥一个猛子扎进去，湿漉漉地冒出头，大笑着用力向自己泼水，水溅到眼睛里，有些刺๐痛。自己也嘻嘻哈哈跳入水中，挥手回泼，脖上挂的金锁片一跳一跳，这是袁叔叔刚送他的。
水里有许多鱼，他和哥哥抓了不少，袁叔叔很喜欢吃鱼，难得来家里做客，定要让他吃个痛快。岸上娘在唤他们回家，只是隔得远了，面孔有些模糊不清。
哥哥从身后冒出来，把他摁进湖里，害他呛进一大口水，然后嘻嘻哈哈极快游走。他抹了把脸，咬牙切齿要追过去报仇，湖面下却忽有人拉住了自己的脚๐，用力向下扯去。是水鬼吗？他惊慌失措，拼命挣扎，伸出来拉他的手却越来越多，像水草藤蔓一样缠上来，把他绕紧。他死命挣出一只手，大声呼叫哥哥，哥哥闻声冲过来，抓着他的手用力往上扯。
天一下黑了，湖面变得通红，无数张脸浮现，无数只手拉扯缠绕。他转头想叫哥哥快跑，却惊见自己้手里握着的不是哥哥的手，而是一把尖刀，那刀刃正扎在哥哥心口。
震惊惶惑中，那些手拉着自己向湖里沉了下去，这时太阳却又出来，映得水底一片明亮。湖水是血色的，眼前一片鲜红，那下面是如山一般的尸骸，每一具都伸出手臂，紧紧抓着自己不放。
他终于憋不住气，湖水灌进口中，透过咽喉、肺腑、肠胃，直冲四肢百脉，这湖水好苦。
倒灌进他嘴里、冲进体内的湖水，起先仿佛涓涓细流，然后忽地成了滔滔洪水，冲出了肠胃，在他经脉中横冲直撞，如脱了缰的野马，蹄下血肉处处粉碎，内息七零八落，如水入沙地，四散而去。可那马还是不停，顺着脊椎而上，狂奔到เ头顶ะ百汇。
像是有人一脚踢开了脑中ณ紧闭着的门，各种声音、光线、气味、感觉一起涌入。有人在用力捏着自己的手，抓得生痛，胸ถ口也有一只手按着，内息正源源不断通过**道输送进来。眼皮不再沉重，青龙慢慢睁开眼，视野有些模糊，他停了停，试着凝聚目力，这才看清，面前用真气护他心脉的人，是童虎。
“大人！您醒了！”童虎脸有倦容，声音嘶哑，却带着极大的喜悦。
青龙张了张嘴，喉咙撕裂一般地干痛，不出声，也没有力气说话，只好看着童虎。
见他眼带询问，童虎忙道：“大人，现在是第五天早ຉ上，我两ä日前刚到เ，您交代的事，不敢辱命。”
青龙合了下眼，略带艰难地转头，朱炔站在一边看他，那张脸似乎ๆ想笑，又似乎ๆ有点想哭，眼睛也是红的，若自己昏迷了五天，这小子是不是也守了五天？床边不远处的椅上坐着一人，只是那ว张脸全然陌生，青龙瞧见顿时一愣。这人眼睛通红喜极而泣，嘴唇抖说不出话，看他双目，听那呼吸，应该是叶信，青龙不由微微一笑，李玉不愧是他的老对手，倒真是了解他的顾虑。
于铮抓着自己้的手在替他号脉，双颊๐紧ู绷，一张黝黑俊脸上全是汗水，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劳累。凭他抓着自己的手，用力过大而不自知来判断，兴许紧张的成分多些。只是，这是个什么เ状况？青龙又看向叶信，眼里带着迷茫。
叶信声音哽咽，似乎太过欢喜反而语不成声：“那ว药，那药……”
那药？什么药？叶信絮叨了半天说不明白，青龙只好去看于铮。
“那个ฐ姓邹้的给你的那颗药。”于铮听见叶信说话，知青龙心有疑ທ问，忙抬头看他，“这药甚是奇怪，它里面的确有救人活命的成分，可份量比例实在大胆，而且其中不少还带着剧毒，给一般的病人或是伤者服用，只会死得更快。若是你拿到药的那个时候忍不住吃了，非当场毙命不可。”
于铮不由吐了一口气，似仍有些后怕：“三天前，先生一声不响把药塞到你嘴里，可把我给吓死了！”
叶信好不容易说出话来：“我也是心存侥幸，死马权当……呃，对不住！”他又抬手，轻轻打了自己的嘴一下。
死马权当活马医吗？青龙忍不住勾起嘴角，只觉这事实在荒诞得很。
于铮仍是紧张地把着脉ำ，不敢有一丝松懈：“我所学有限，想不通是怎么เ回事，就怕有些药不对症。这药的主要功效，应该是救治经脉尽毁之ใ人，你中的缠绵剧ຕ毒专门针ฤ对经脉内息，先前大战也经脉受损严重，用这药倒是还算恰当。我也不知道这药是靠什么来祛毒，凭你脉象推断，好像有什么东西藏在药里进了你体内，在慢慢吸食深入骨骼肺腑的缠绵剧毒。那东西……似乎……会四处游走，象是……某种活物？！”
后面这句话越讲越是迟疑ທ，青龙仔细看他，见于铮眼中脸上俱是惊疑迷惑和后怕的神情，必是担心这药如果用错，会有无法预知的严重后果。心中一叹，自知此次弥留之际仍能挺过来已是万幸，至于这药用了日后会有什么影响，等到了时候便能知晓，现在烦恼倒大可不必。瞧于铮俊脸漆黑，青龙想要出言安抚，却实在力不从心。
于铮黑脸上仍是汗水不断，闷声说道：“而那个……活物，除了能ม吸食毒素，似乎对保心脉吊命也有奇效。服药之后需用内功将药力渗透到全身各处，然后全凭霸道药物毁去陈迹，将经脉再行重塑。但是，这服药的时机很难掌握，现在看来，似乎是在一口气将断未断之间。而且药力扩散之后，身边要是没人用真气不间断地护持压制撑过前三天，那活物还会反噬，到เ时候吃这药的恐怕会变成活死人。”
说到这里，于铮忍不住骂道：“这是哪个ฐ疯子研制出来的鬼药，这是要用来救人，还是用来害人？！”
黑着脸咬牙切齿骂完，示意童虎把青龙扶起来坐好，于铮在他对面盘膝运气，左ุ手仍是搭在青龙脉ำ门上：“虽然我可以用‘大悲忏’的心法帮你导气归息，可经脉重塑的痛苦，还是要靠你自己撑过去。”
青龙看他小心谨慎，如临大敌，深知接下来的关卡甚是艰难，便展颜对于铮笑笑，示意不用担心。
凭脉象判断出药力去势，于铮提掌按在青龙胸口，咬牙低喝：“来了！”
疼痛袭来，脑中顿时再无别的想法，除了痛，还是痛。也许心里似乎还有一些其他的痛苦，但青龙无暇顾及，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叫出声。经脉ำ里不再如刀绞针刺๐，而像是被巨石碾过，摧枯拉朽一般，将一切都砸毁。他全身都动弹不得，仿佛骨骼俱都粉碎，五脏ู六腑似要翻转过来，偏偏人却十分清醒，只觉这疼痛无休无止，没个尽头。
然而再大的痛苦，时间久了便会麻木，慢慢地，青龙便有余力分散注意，试着顾及其他，不再想着那痛。体内有股力量在吸取散于各处的内息，然后归到几近干涸的经脉里，收拢于丹田à中，那力量十分霸道，仿佛要将他所有的体力都榨出来。于铮所说的那个ฐ活物，在身体里倒是没什么感觉，不知是不是因为ฦ被于铮拙火定内力压制的缘故。
背后扶着自己的童虎，全身都在抖，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倒像是比他还要痛。朱炔眼睛通红，双手握拳紧盯着自己้，一副准备随时冲上来拼命的模样，他这是要跟谁打架呢？叶信靠坐在一旁椅上，他帮不上忙，只能ม在边上干着急。然而他的脸现在细看感觉奇怪，李玉替他易容的时候，想必没有用心，只是随便摆弄了几下，连眼睛都变得一大一小，瞧起来实在滑稽。
屋外有人在焦急徘徊，时不时会撞作一堆，听脚步声，是小吴和小幺儿，李玉倒站着不动，只是那ว呼吸有些急促，不知她为什么不敢进来。黑羽在不停地扑腾，窗纸被抓破了好几个ฐ大洞，吴戈一把逮住它，狠狠威胁说，回去要把它宰掉炖汤喝，然后似乎惹恼了那ว鹰，被连挠带啄，听起来十分狼狈。
夜夜痛哭也不愿死吗？青龙在剧痛中大笑，他似乎有些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