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兴走出队伍，在旁边站住。等后面的李孝东走上来，他低声对孝东说：“我把赵石柱的小队变给你，打响后要狠一些。”
齐庆秀和李孝东走出很远了，李孝东甩头一看，当家的和小龙还站在那里没有回去，李孝东手不自主地摸摸口袋里沉甸甸è的光洋。
雪地上的一片哭声也没有打动张占武的心。当他举刀要杀人的时候，无论对方怎样哀嚎，求饶，他的手都没有软过。等到老汉的手一松开，他就大踏步地走开了。
当家的吓得软瘫在地上，小老婆用被蒙上脑แ袋，全身哆嗦起来。
“依我看，共产党的主张是对的，郭永江绝不是坏人，嘿嘿！当家的，你做了一件错事。”
粮食抬过去了。小顺ิ子和郭永江牵着马在江心灰绿色的冰面上奔跑，爬犁刚过江心，追兵就出现在江岸的小树林边，接着象黄草球一样滚下土崖。
大户人家的姑娘从小就要裹足，学做针线活。可穷人家有穷人的理，照齐庆秀的话说：“咱穷人家的姑娘大脚板走得快，站得牢。风刮不倒，扁担压不垮。手里有枪，姑娘胆子也壮。齐姑娘快出落成大姑娘啦。冬天脚上穿着皮靰鞡，身上穿着光板羊皮坎肩，从背后望去，哪里象个姑娘，可是只要她转过脸来，那双明亮的眼睛晶莹得象春天从山上流下来的雪水。看着在身边转悠的姑娘，他好象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齐庆秀常常抽着旱烟，抚摸着膝盖，心里想：“真不易啊！总算把孩子拉扯大啦！我对得起她死去的娘，将来给她找个好人家，我闭上眼睛也放心啦！”孩子跟他钻老林子，什么样凶猛的猎物没见过，她也练得一手好枪法，一颗豹子胆。
大兴走到铁青马的身边，铁青马摆动几下头，咴咴地打着响鼻。大兴沉默地站了一会，心里想：“马队垮掉了，剩下的这些马没有草料恐怕也熬不过冬天啦！”
陈大兴全然没有理会。郭永江回头看看江面，人已经都过江了，冰面上躺着一些兄弟的尸体和死马，如果大兴再不过江就要被消灭在这里啦！郭永江伸出手臂压住大兴的双枪说：“当家的，快过江，我和铁匠掩护你。‘三江好’少不了你，抗日需要你！”
九一八事变后，横田一雄要去中国作战，妹妹送他。那ว是雪后晴朗的一天，俩个人踏着雪默默地走着。几天里他们不断ษ地生争吵，现在也许是因为ฦ马上就要分手了，或者是谁也无法说服谁的原因，争吵才平息下来。哥哥所献身的事业对妹妹来说，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容忍的！他要到中国的满州去开拓，去屠杀那里的老百姓，他是被人推下可怕的深渊。难道要她也去干那种罪恶勾当，从她善良、纯洁的心来说，哥哥的所为使她怨恨，使她痛苦，她知道今天的分别也许是感情上彻底的崩溃。
肖大年说完扶着墙摇摇晃晃地回到เ酒桌边，一坐下别ี人拍着他的肩膀说：“大年你真的醉啦，盅里的酒明明白白地洒了，郭永江骗了你。”
人们站着没有动。小龙和鲁铁匠把6๔方林抬进屋子里，6方林嘴里流着血，咕噜着说：“打得好，打吧，打死我吧！别叫我活受罪啦！”
“我打死了你们的人，求你们快处死我吧！”大个子看着劈砍下来的大刀紧紧地闭上眼睛，头本能地向里一缩。
这时陈大兴，先生和趙石柱骑马赶来了。
“齐姑娘，别害怕，我是来找你爹的。”
也许是一路的狂奔，史友贵感到热了，他把外面罩的青布褂子猛地一抖，纽扣全散开了，大步地走下台阶。
“这样也好，不过靰鞡、布匹我们是要定啦！”
“这样吧，我先给你找个ฐ地方躲起来，养养身子，过几天我领ๆ你见掌柜的，我一说准行。”
先生依着树慢慢地站起来说：“石柱，咱们冲下去吧，杀他个人仰马翻。”
“孝东，你留在这里，我去看看抬枪的火药可别被雨淋湿。”先生说完站起身把长衫的前襟掖在腰带上，钻进黑沉沉的雨雾中。脚踏在厚厚的落叶上软绵绵的，布鞋里面灌进了水。他抓住树枝向一处很陡的坡上攀去，上面有人轻轻地拍下手掌，接着从上面的矮树丛中闪出一个人来，伸出手把陈炳辉拉上去，鲁铁匠和赵石柱蹲在这里。
陈大兴和他二叔兴冲冲地往住处走去。大半天的训练虽然很累，但是看得出大家的杀敌热情很高，陈大兴觉得这支队伍虽然不能和东北军相比，但是只要调教得法，也会打胜仗的。陈炳辉一直为武器而忧虑，现在这些忧虑消失得干干净净，好象满天的阴云被一场大风吹散了。他告许陈大兴几十杆抬枪，条条打得响，鲁铁ກ匠配制的火药真保准。
陈大兴骑的是一匹青马。是一家姓张的大户大少爷的坐骑，下屯催租时被陈大兴截来的。五岁口的儿马，瘦瘦的腿，蹄腕象溪流中洁白的卵石。现在他在马队中是最不肯安静的，不停地扭动脖子，喷着白沫子，似乎ๆ有意地显示自己的漂亮鬃毛，呶着眼睛威，仰起头傲慢地看着周围的马，出阵阵尖厉地长嘶。陈大兴已๐经摸透了这匹马的脾ຆ气，在奔跑之前它总是这样暴燥不安的，只要奔跑起来他就变得服服帖帖ຆ了。
一天夜里，陈大兴到工棚前山下的河沟里取水去。月光下溪水奔流着，冲撞着卵石，浮起一片银色的浪花，在这每条山沟的泥沙中真不知道含有多少沙金。大兴明白了到เ这里淘金的人不但得不到一点点的沙金，到头来还要把尸骨扔到这里，抬头看见对面山坡上枯草中跳动的鬼火，也就是死人的眼睛。从树林中吹出来的风，好象有人在悲痛的哭泣，大兴感到一阵恐惧。
“大叔，我和俺爹先进屯看看，好为你打草铺。”小龙说。
“孝东，你坐下。”
李孝东坐在陈大兴的身边，黑泥鳅爬在他的脚前，伸出舌头舔着前爪。
“当家的，张占武这鬼东西，是个孬种，靠不住。和咱们不是一条心。那天晚上咱们的人豁出命来往前冲，可是他怕伤了自己้的血本，躲起来往天上放枪，咱们可得多留点心啊！”
陈大兴的眼睛眨动几下，渐渐地嘴角上浮现出一丝苦笑。默思了一会说：“走着瞧吧！雪里埋不住人。”
“不过，他的外甥倒是好样的，有胆量，讲义气。如果不是杨安和我爬上房顶，打乱ກ庙里的敌人，恐怕你正面的进攻不那么容易得手。”
陈大兴拉住李孝东的手清清楚楚地说：“记住，往后你要和他多亲近些，拉住杨安，明白吗？”
“我现在就去找杨安，给他来个趁热打铁。”
李孝东穿着一件日本士兵的大衣，背上不知道什么เ时候划开一条长口子，大块的碎布被风吹得不停地翻动着，左脚冻得又红又肿直流黄水，走起路一瘸一拐的。陈大兴一直目送他的背影被树杆挡住。
李孝东穿过一片树林来到张占武部下住的地方。平日里张占武不允许他的部下和“三江好”的人混住在一起的。这里有十多处马架子搭在向阳坡的老榆ด树林里，不时有一群鸟飞起来，落下去，叽叽喳喳地叫着。土坡下有一眼泉水，腾起雾气，枯枝挂满了白霜，潺潺的流水在草墩和冰雪下面悄悄地流着，看到这里的情景总勾起人们对春天的盼望。
“是孝东兄弟吗？”站岗的说。他站在两棵差不多并在一块的松树后，不注意真难现。
“没事到这里闲唠唠。喂，杨安在吗？”
站岗指指最后面的一处马架子。李孝东走过去，看见杨安坐在里面把两把匣子枪的机件拆开，身边放着一小瓶枪油。
“大当家的到哪里去啦？”李孝东问。
“舅舅到เ老林里转转，想打点野味，有事吗？”杨安手麻利地把枪装上。
李孝东摇摇头，用树枝拨动着火堆。已经放上去的松枝，出潮湿的丝丝的声音，冒出松香的气味。李孝东用棍子在火堆下向上一挑，树枝呼地一下烧起来，烤得李孝东往后退了退。他心里猛然一亮，抬起头看着杨安说：“有件事想跟你唠唠。”
这时杨安把两把匣子枪已经装好，双手举枪做着射击的架式。“有事你就痛痛快快地说。”
“杨安，我们结拜成把兄弟，你看成吗？”
杨安放下枪，转过那张很不平凡的脸，长头下一双明亮的眼睛流露出亲热和惊讶的神情。他觉得李孝东的眼睛闪动诚挚和急迫地目光，使他无法回避。但是杨安的表情渐渐地冷淡下来，他放下枪，伸出一只手放在李孝东的肩头说：“为啥？”
“我看你重义แ气，有胆量。”
两个人的目光冷静地交叉在一起，杨安瞪大了眼睛好象要把李孝东的心看穿似的。过了好一会，杨安哈哈笑起来说：“既然，你这样看得起我，没说的，我同意啦，从今天起我叫你李大哥。”
“用不用跟舅舅商量一下？”李孝东问。
“不用说，舅舅准会同意的。今天大哥你甭急着回去，咱们哥俩在一起多近乎一会。”
两个人走到เ伙房，伙房搭在几棵多年的松树中间，从搭在上面的枝条中散出淡薄的蓝ณ烟。他们走到近前听到里面有低沉的哭泣声。
“谁在里面哭？”李孝东问。
里面的哭声停止了。谷振山腋下挟着破毡帽头走出来，门口的树枝差一点把他绊倒，他撩起衣襟抹着鼻涕和眼泪，眼睛红肿，苍白的面孔不停地抽动，一付令人可怜的表情。
“谷振山，你总是哭哭涕涕的，有啥用，哪天我舅舅高兴了就放你回去。快，想办法给我们哥俩弄些吃的。”杨安说话的时候，心里也涌起对舅舅报怨的情绪。
“行，行。”谷振山应酬着钻进马架里，但又马上转身说：“少爷，替我说说好话吧！我家的两匹马都给兄弟们吃肉了，放我回去吧，我爹，我娘说不上怎么เ盼我回去呢！”
夜里他睁大了眼睛，望着漆黑的夜空，看见满天的星斗，哪真象亲人的眼睛啊!他出来好些天啦，也许爹和娘天天站在房檐下用手遮住刺๐眼的雪光，望着远处的山岗……夜里老婆把奶头塞进儿子的嘴里，望着炕桌上的油灯愁，微弱的灯花，好象把她的心炸碎啦！紧ู紧咬住嘴唇，任凭泪水淌下来……张占武派人时时刻刻监视他，使他逃脱不得。也许张占武派人给家送去了信，倾家荡产才能ม把他赎回去，要是这样，他认可死在这里也不回去。不过，他又疑惑，这些人也在打鬼子，他们到เ底是些什么เ人？他觉得张占武的外甥倒不坏。
“好吧，找机会我和舅舅说说。”杨安摆摆手，让他走开。
“杨安，这是怎么回事？”
“是这么回事。队伍路过谷家窝铺的时候，有几个ฐ兄弟冻坏了手脚，谷振山套爬犁送了一程，后来舅舅说什么เ也不放他回去，舅舅说，怕散了兄弟们的心。”
“杨安，既ຂ是这样，我看就放他回去吧！”
这时天空飘过一片云彩，云峰好象陡立起来。一刹间天空阴暗了。杨安眉毛飞快地活动几下，他知道自己放了谷振山舅舅会大脾气的，可是李大哥又为谷振山说情。他沉思了一会，把拳头往手掌上狠命地一顿说：“放，舅舅怪罪下来，由我包揽！”他对里面喊了一声：“谷振山，你出来。”
“少爷，叫我吗？”谷振山猫着钻出来，辛辣的烟熏得他眼泪鼻涕๓一齐流下来。
“放你回去，现在就走。不过我要告诉你是我大哥替你求的情，你要记住：你若对日本人说出这里的事情，小心我的子弹打碎你的脑袋。”
谷振山爬到杨安和李孝东的脚前说：“谢谢你的大恩，我也是中国人，我也有中国人的良心，要是坏了你们的事，天打雷劈！”
“好吧，你等着。”杨安说完匆匆地走了，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小布袋，哗的一下扔给谷振山说：“这十块‘袁大头’是你的马钱。”
“少爷，这钱不能要。”谷振山站起又要跪下。
“你快拿着走吧，路上小心碰着日本人。杨安我们送他一段路。”
“走吧！”杨安朝谷振山挥挥手。
三个人踏着雪，朝山后绕过去，杨安走在前面，两把匣子枪的皮坠一摆一摆的。
李孝东侧过脸看一眼杨安，透过针叶的阳光撒在那张消เ瘦宽阔的脸膛上。是的，他毫无疑虑地把自己的心交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