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在汴陵吗？”
天劫子摸摸白色长须髯，眯着眼睛说：“卓王孙自幼时侍从太子沉渊，加冠行了成|人礼ึ才离开太子府，学得身技艺，书画音律金石古玩无所不精。除去太子，很难找出旁人匹敌。”
谢开言运气于掌，猛地击向洞口。沙石土壤飞起，扑了她满脸，她跳到石窟外，接雨水擦洗干净，再继续用力震裂地洞。反复二十次后，地面豁然裂开，露出道虚空的洞|岤，黑魆魆地透不出光。
突然，只苍白的手拦住了花双蝶的动作，手背上泛着紫色纹络，细细密密的，就像是半壁上爬满了紫ใ藤花。花双蝶讶然抬头，对着谢开言无法展示喜怒哀乐่的脸，睫毛扑扇几下，怜悯之色渐渐地溢了出来。
宫女见着容娘面色不善，扑通跪下，说道：“奴婢依循您的吩咐，去齐昭容身边做替手，站了会，听到昭容对侍从说道，速速备车替太子殿下遣送贵客，不可失了礼节。再过了会，殿下封闭正门，召集左迁公子修谬先生进殿。”
华朝北端有处天然冰川地带，终年覆盖积雪，肆虐寒风，致使方圆百里的山脉陆地荒无人烟，只剩下云雾似的雪粒，飘舞在茫茫昼光之ใ中，映照着面澄澈透亮的冰墙。
谢开言沉吟，盖大看向她，目光里透着微异。十年之别ี，她的容颜鲜ຒ亮如生，任谁也猜不到เ其中的缘故。句狐像是散了架的花藤，逶迤拖着裙ำ裾蜷伏在座椅里，也在朝谢开言飘着眼风。
马辛走到马紫ใ身旁，扯扯他衣袖，压低声音说：“爹——”
马紫随即咳嗽声，道：“可曾婚配？”
句狐忍不住翻了个ฐ白眼。当初来连城镇，这句话也对她讲过，只不过马紫ใ的主意是打在纳妾上，不似今天为ฦ儿子张罗。
谢开言垂首，轻轻摇头。马辛突然双眼亮了起来，马紫ใ见状，将他拉到跟前，笑着说道：“我们辛儿今年十八，习得多般武艺，不曾聘定哪家姑娘。今天见你，他倒是对你很上心，央着我说说，我寻思着初次见面，理应不该这么直接，但老祖宗说得好，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大好的机会在眼前，我替辛儿也要忍不住问问了——姑娘如果愿意留下来，嫁给我们辛儿，我马紫ใ双手送上这座连城镇作聘礼，决不食言。”
“爹！”马辛梗着脖子猛喊了声，慌慌张张瞟了谢开言眼，见她不抬头，团红晕冲上脸，他慌不择路地跑了出去，还绊倒了张椅子。
句狐捧着肚子笑得花枝乱ກ颤。“这提亲的人倒臊得慌，被他老子的根肠吓跑了。”
谢开言直低眉注视地砖，面皮上笑不出来，在心底笑了笑。
场荒唐戏后来在句狐的斡旋下收场。她在马场嬉笑来去，说话虽然没什么分量，但马紫忌惮她的厚脸皮，尤其怕她戳着指头骂小气，权衡番๘，他只能收下了脸和气的谢开言，何况他的治世法则本来就是和气生财。
谢开言得到了处孤僻的小木屋作为安身立命之所，门前有株沙枣树，随风梳理枝叶。她站在树前，树影静立如斯，均是两ä两ä相望盼顾ุ无言。
句狐抄着些铺盖被毯朝这边走，月光拖长着道美丽的影子。走到跟前，她飞眉看向谢开
言：“怎么，大小姐还等着丫ฑ鬟来伺候更衣沐浴ภ吗？”
谢开言抬起镜湖般双瞳，注视着句狐：“你怎么知道我是‘大小姐’？”在谢族自上至下，都唤过她为ฦ大小姐。
句狐怔，道：“难道你真的是没落人家的小姐？我还道你说着玩儿。”
谢开言以腹语追问：“你不识我出身？”
句狐奇道：“我为ฦ什么要识你出身？我又没见过你。”
月色洒落在那张美丽的容颜上，谢开言仔细瞧了瞧，看到เ句狐的眼睛是乌ไ黑的，不生丝躲避之光，随即按下了继续盘问的心思。句狐曾说走南闯北很多年，或许在十年前，她看过她登台唱戏的样子，从而把她留在了记忆深处，与南翎风光重合了起来？
句狐将被褥送进木屋，整理了番，才拍拍衣襟灰尘走出来。“我说谢大小姐，那ว床铺不是那样睡的，你以为ฦ垫了层树叶和斗篷，就能当做被褥盖啊？”
谢开言不说话，依然站在树下，陪着婆娑树影，瘦削的肩膀担着层月光。句狐推了推她，道：“看你这样站着，我想起了个故事。”
谢开言回首，轻抿唇，以示不解。
句狐悠悠道：“我曾在汴陵见过位画师，岁数半百，头发花白。他喜欢听我的戏，替我做了曲词，就是那首断ษ桥。我看那词曲韵悠长，容易上口，应他之ใ请，每逢到个地方，定要唱这首新า曲儿。”
“哦？”谢开言轻抬慧睫，直视句狐，运声说道，“狐狸那折戏，我可是深有印象。”除去追问盖飞箭术由谁所授，句狐的断桥直萦绕在心间，让她想忘也忘不了。
句狐吃吃笑着，用绢帕掩住嘴角，表情像是偷吃到เ了小母鸡的公狐狸。谢开言蓦地伸出手，准确接到了风中抖落下来的枚干沙枣，扣在指间，毫不犹豫地弹了出去。
句狐哎哟喊痛，捂住额角，泪眼汪汪地瞟着谢开言。
谢开言道：“画ฑ师是何名姓？”
句狐撅嘴：“文谦。”
“他讲了什么故事？”
句狐嘴巴翘得很高，谢开言又伸了次手，她连忙跳过去，想压住那只托云藏月的白袖，没料到谢开言像是尾鱼滑溜开去，顺便又扇乱了她的鬓发。
她弯腰拾起海ร棠花，精细插在鬓角，叹气说道：“文谦能说什么，总不是告诉我，以前南翎国有个ฐ傻姑娘，自愿脱离家族，受了三十杖责，步步走出声名赫赫的乌ไ衣台，流下的血把地上的石砖都打湿了。自她离开后，乌ไ衣台长满了荒草，校场上的靶台马桩也残破了。文谦说他最后看到的，就是个蹒跚
走远的背影，像你这样倔强地杵着，从来不回头。”
谢开言突然背过身，说道：“你走吧。”
句狐奇道：“咦，你生什么เ气，我只是说你们相似，又没说你定就是那个ฐ傻姑娘。”
谢开言的腹声变得粗粝。“你走不走？”
“好吧好吧，算我怕了你了。”句狐跺脚走开，忍不住念叨，“早知道唱那ว曲戏让这么เ多人‘惦记’，还不如不唱。那ว个ฐ文谦也真是可恨，要我做什么เ不容易，偏偏赢了我的赌约，迫着我唱断桥，拈七弄八半天，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走远了，她偷偷回头，看到那个ฐ影子仍然动不动迎风站着，又大声说了两ä句：“晚上睡觉记得盖被子！这里天凉，比不上你们南翎！”
树叶哗哗抖动，梳理着降落下来的月光。谢开言静静听着万籁之音，用了很久ื才能平息心绪。只沙兔从土窠里钻出，抖落团灰尘，慌张撞到เ她脚边，两耳竖，折身跑了。她看后忍不住笑了起来。肌肤似乎没那ว么僵硬了，她难以置信地摸了摸嘴角，真的摸到เ弯起的半弧。
回过神，句狐已๐经走得不见踪影。
这个ฐ人其实有时候和兔子样漫无心机，有时候又带了点点狡猾的笑容，无论是不是故交，她都没表现出多大的恶意，因此，谢开言容忍了她留แ在身边徘徊。既然无恶意，那么她即使有过欺骗有隐瞒，也是无伤大雅之事。因为三朝子民汇集的连城镇，谁没有点不想说出口的过去呢？
“文谦文太傅”念及这个名字，谢开言心海泛酸。句狐不懂断ษ桥的意思，她懂。她没想到十年了，太傅竟然采用作曲流唱的方แ式寻找她的下落，可能ม他始终不会相信，她像故事里的那个傻姑娘样，去后再也不复返。
重伤毒发，沉渊十年，始料未及。
文太傅本名不叫谦，想必流落汴陵民间后，他以贩卖字画为生，同时隐没了自己的身份来历。众多南翎子民如同草芥般飘散在华朝大地上，被烈风扬，又不知要迁徙到何方。
十年前，谢开言并不是很了解文太傅，只是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向大皇子提出三项治国良策，未被采纳，后因触犯权贵萧索ิ退至御花园养花种草。谢飞叔叔对他极为尊崇，曾邀请他前往乌衣台观摩箭阵马仗。坊门前，他笑呵呵地摘走她肩膀上的丁香花瓣，拖着青衫落拓的身影走入长巷中ณ。
回想往事，谢开言思潮纷纷，气息紊乱ກ起来。她踏碎遍地银霜走向城外，平息波波的悸动。句狐无心之ใ言，勾起她的惨痛教训。刑é律堂前的玉石阶板里，至今浸ฤ染着她的鲜ຒ
血，想必那些夹在缝隙里生长的女菀花，更加凄凉无依了吧？
太傅到临ภ的那日，恰逢是她决意离开世族之ใ时。谢飞叔叔沉着脸，焚香从祠堂请出三道脊ิ杖。他不顾太傅的劝阻，用严å整声威唤来众弟子观摩，以儆效尤。
先前十棍名曰沙尘棒，将受刑者架起抛掷地上，习尽沙尘之ใ气后开始杖责。十棍过去，众弟子垂首哽咽，谢飞叔叔走到她跟前，问：悔不悔？
她答不悔。
中间十棍名曰铩羽棒，专击肩胛，如同破去谢族弓箭手羽翼，令她痛不欲生。十棍过去，众弟子皆下跪求情，谢飞叔叔伫立不动，问：去不去？
她答必去。
最后十棍名曰还魂棒，实则敲击下去，带走受刑é者的三魂六魄。她咬着牙不愿昏厥过去，天地万物似乎ๆ都失去了声音。泪眼中，她看到台阶下的女菀花纤细地抖着腰，正迎风摇曳。谢飞叔叔沉默良久，再问：回不回？
她痛得说不出话来。
谢飞叔叔长叹声：去罢。
她请求收回预备族长诏令。
谢飞叔叔背转过身，不愿看她，只是说，需得闯过荒漠及百花障，才有资格推卸族长职。
太傅冲过来，唤人将她抬进内堂医治。日暮时分，她竭尽全力站起，蹒跚着走向坊门。踏过第块金砖，她的鲜ຒ血薄如细缕流下，无声淌在街巷๕里的方方石砖角上，模糊了那些镌刻的名字。
此后，谢族放她走向中原大地，不需她担负起五万弟子的教训。
十年后，切往事如同浮烟，顷刻消散。唯独不变的是沙丘上笼罩的那层月光，落下遍地银霜。
谢开言坐在树下，开始冥想。
相认
银月无声，倾洒沙漠。谢开言放眼望去，起伏山丘如同罩上层寒烟。北疆风光不同南翎的温婉，骨子里粗犷到了极致，像是关外牧马的汉子。
她掏出短笛，稍稍注入内力，吹奏了遍安魂曲。苍凉尾音落下之时，还带来道沙沙的脚步声。
谢开言预先服下玉露丸，站在树旁，面朝来人微微笑：“盖将军。”
来者正是对外沉默寡言的盖大，十年前他还有另外个身份，南翎国金吾将军盖行远。
盖大面容全毁，内心的震撼只能从眼色中流淌出来。他凝目对着谢开言，说道：“我变成这样，你竟然还认得。”
夜风拂起谢开言衣襟，她敛好袖罩，细细望着他的脸，明朗的目光如同清泉，无形中涤荡了他的心尘。这样不回避地瞧着他，已๐经不是次了，他突然明白，她看待他，如十年之前。
“大皇子奉上侍华诏令那晚，南翎多降臣，少男儿。宴席上大家粉饰太平，喝得沉醉。谢飞叔叔令我演奏这曲安魂，我站在热闹的人声处尽心尽力吹响笛子，觉得自己้像个ฐ傻瓜。大家唱着笑着，庆贺有资格匍匐在华朝脚下，只有将军推开桌案愤而离席，让我知道我们南翎终究还有男子汉。从那ว个时候起，我就深深记住了将军的名字。”
盖大长叹声，眼帘ຈ垂下，遮住了双目中的微光。“可是你的谢族，我的家国都灭亡了，再说这些又有何用。”
谢开言眺望远方แ，沉思半晌，才开口说道：“华朝土地上只要还有最后个谢族人，南翎就不会亡国。”
盖大沉默，她再问：“将军可认为我这是无稽之谈？”
盖大伫立片刻๑，淡淡说道：“不是我要忤逆谢姑娘的意思，只是这普天之下莫非华朝疆土，普天之民莫非华朝奴隶。南翎子民早就融入华朝，泯灭了南归的希望。”
谢开言反问：“倘若南翎子民尽是融入华朝，那这块小小的北疆ຆ地盘，为什么流连了这么多不愿归顺华朝的人？他们在等什么？他们在希望什么？难道是自由吗？”
盖大再度沉默，站立的姿ู势如同座远山，既魁梧又冷淡。
谢开言与他起并肩远眺，沙丘银霜上掠过只大雁的影子。她看着灰雁飞走，说道：“将军武功盖世，十六岁起义兵讨伐贼寇，路追击千里，筑坛祭天以还，英雄胆气震铄古今。在我看来，将军无论经过多少时年，依然带有股磨损不了的豪气。既ຂ然豪气犹在，将军为什么不解开束缚，立志做出番事业呢？”
盖大顺着谢开言指向看去，只黑鹰振翅飞向峡谷，再也不见盘旋的
身影。禽兽如此果决，猎人怎能彷徨。盖大悄悄握起双拳，谢开言说道：“盖将军，我需要你的勇气。只要你把‘勇气’二字奉献给我，我就有办法重振势力。”
勇气二字鼓舞人心，但谈何容易。
盖大看着谢开言远去的背影，两ä只铁钵似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他拳击上矮树，将树身与根系震得两相分离。银月无声罩落肩头，像是垂怜的母亲。他荷荷地低叫着，向着广垠的沙漠深处冲去。十年了，已经整整十年了，没有人会认为ฦ他还有胆略与勇气，除了那ว个坚定不变的谢开言。
他本是世代忠良之后，袭父爵出任金吾将军。谢族主内，他带领武将在外征战，立下赫赫战功。谢族衰亡分崩离析，他赶回皇廷固守内宫，侍奉国君尽职尽力。才过了半年，国君听信宫中ณ美人谗言，下令将他的父亲斩首，迫使他带着幼弟连夜出逃。出边关时，正逢国君张榜搜查“盖氏余孽”，苦于没有通牒文书，他忍痛将自己面容烫伤，刺๐伤自己้的咽喉，化妆逃了出去。南翎国随后灭亡，他在马场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每次祭拜南方แ时，必定痛不欲生。只要有南迁子民奔赴北疆，他从来不问来人出身，都会劝告大当家收留下来。渐渐地，马场悄然生成以他为首的南派势力，大家都在观望着，等着他发出指令——顺ิ从还是暴动，全凭他的句话。
可是义字当头，他没法越过马紫ใ的救援之ใ恩，随谢开言光明正大地奔向自由á天地。谢开言离去时，神色没有丝毫不怿，似乎ๆ对他动荡不定的内心，她比他看得更加透彻。
第二天天明，谢开言站在沙丘下，直打量着落地休憩的大雁。她在石院山顶曾听闻过秋虫之ใ唱，喁喁低鸣，似乎在说尽了物华将尽的寂寥感。初次来到关外，鸿雁布阵南征开阔大气，精神势头令她振奋不已。
她悄悄走近，伸手摸向头雁翅膀上的斑纹，栖息的雁阵兴起丝马蚤动，头雁警觉，回过头来啄向她的手腕，她连忙跑到几丈远外站定。
盖飞走过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是大哥训练的灰雁，冬天就会飞向南方แ。”
谢开言垂眸，忖度盖大意图。
盖飞嗤笑：“别看大哥像个闷葫芦，他心里其实都明亮着。他放开这批雁，带消เ息回南方แ，暗中可以联络到เ很多散落在华朝里的南翎人。前几天他还对我说过，咱们的二皇子被叶沉渊抓住了，丢â在清倌馆里，等着三个ฐ月后翻牌。”
谢开言只觉咽喉沙哑，运了运声，道：“盖氏与我皆是南翎旧民，皇子有难，我们当施以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