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逃亡那天开始，这个人心中没有平安过。也许要从更远的时候说起，从组织盗窃团伙劫富济贫开始，他的心就是摇曳的。只是当时并不明白他所做的事不能让他心灵平安。只到他杀了人，远走西部，忧愁才像慢慢起的凉风样，吹过他的心。被他杀的那个ฐ人说的话，总是在他耳旁响起。他说，如果你杀错了呢？你也可能会错的。
孙民不明白陈佐松为什么有把握这样说。陈佐松解释，只要不是躺着爬不起来，李百义住院不会超过三天。
深水边上的文房，像颗宁静的珍珠，不发光，但悄悄地躺在河边。李好和父亲在这里住了两个星期了。他们有厨师每天给做饭，所以闲来无事，就看着河水和对面像烟样的山林。这里非常安静，所以听上去反而有无数不同的声音出现，只要你竖起耳朵，你会发现，其实这里比城里更喧闹，在安静中有无数动物的鸣叫慢慢浮现，越来越清晰。。。。。。最后汇成种合唱，但就其整体来说，又可说是宁静的。所以，他们发现，绝对的宁静就是绝对的喧闹，只是发出声音的对象不同，种被称为宁静，种被称为喧闹。
看来他根本没有发现丢â了钱，可见这些人多有钱。我放心了，上去洗车。他还跟我聊天，边抽着烟。
张德彪说，你别ี告了，慢，还花钱，而且准得输，你不如上访好了。
我离开了柜台，在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我的对面，有个人正在吃鸡。他吃完了，起身就走了。我看见他的餐盒里还有块鸡翅。是整的。
李好是李百义九年前在黄城办孤儿院时收养的第个ฐ孤儿，后来就和他起生活。陈佐松不相信传闻，但李百义的确神秘地消เ失了，好像为谣言佐证样，陈佐松甚至没有机会来为ฦ李百义洗刷็污名。
听众出现马蚤动。人们开始议论。
陈佐松说，我的当事人当时正处于病痛当中，不便长途跋涉，他的女儿由于担心父亲的身体状况，为了妥善圆满地处理此事，才决定带公安人员前往。
刘汉民笑了，他请求法庭放了段录像，就是李百义แ被逮捕时的现场录像。
大屏幕上，大家看到เ了李百义在松花江牌小货车前被捕的画面。
刘汉民指着画面上的李百义แ，说，请大家注意，当公安人员出现在犯罪嫌疑人面前的时候，他的脸上显然出现了惊愕的表情，请问，个等待自首的人，会对警察的出现表示ิ惊愕吗？
陈佐松反对。他说，这种惊愕表情并不能证明李百义没有自首意愿，个已准备好的人，在事情突然发生时也会露出这种表情，这是人的生理的自然反应。
陈佐松提出新า证据：李百义在看清楚是警察时，他露出了笑容。试问，个不愿意被逮捕的人，在结果来临时除了惊慌沮丧ç，谁会露出如此灿烂的笑容呢？只有在这种结果是他愿意接受的，而且是他希望的结果的时候，他才会有这种反应。
刘汉民提出相反的解释，他说，这个笑容恰恰是个顽固不化的人特有的表现，是无耻的人才有的表情。这非但不能证明李百义愿意自首，恰恰证明李百义根本没有丝悔改之意。
陈佐松抗议公诉人使用侮辱性字眼攻击他的当事人。王法官同意抗议有效。时间已到เ，他中止了控辩双方แ的辩论，认为这种辩论已经走向情绪化。
王法官问李百义แ，是否是他自己主动意愿自首，并托付女儿李好实施自首情节。
李好和陈佐松的目光迅速地投向了李百义。李好的心紧ู张得要撞破胸膛。她知道李百义แ的回答非常关键。他的回答不是唯证据，但至少可以让陈佐松有操作的余地。种可怕的画面浮现：李百义的话就像颗子弹，有可能ม击中目标逃生，也可能ม偏离，射向他自己。就在念之间。
。。。。。。李百义好像楞在那ว里。他的目光投在女儿脸上，他看到了女儿的眼神，那是种让他不能久视的眼神。就在那刹那ว，他发觉，它不仅是父女之爱，它就是爱情。
李百义也看到了陈佐松的脸，那ว是张貌似平静的脸。但他看到了朋友心中ณ的期待。李百义แ想，他为什么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当他的律师，难道只是因为他是自己的朋友吗？他为了朋友丢掉自己้的乌纱帽，这样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还有种解释：陈佐松真的看到เ了真相，他真的相信李百义是无罪的，他相信切，因为他相信李百义。不但李百义แ的希望在他身上，他的希望也在李百义身上。李百义如果被判ศ决为个罪人，他就是罪人的朋友。陈佐松并不像别的律师，他完全相信他所辩护的不是团混乱ກ的事实，他辩护的是真理。
王法官重复问道，李百义，自首是你的意愿吗？
李百义终于回答了：不是。
陈佐松几乎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李好在听到เ这样的回答后当场晕了过去，被黑嫂背出去。连刘汉民都惊愕地坐在那里。
只有孙民明白，这个人会这么说的。因为这个旁观者在心里把李百义的行为和心理逻辑推演了遍，他猜测，也许李百义แ会给大家个不样的答案。
看到女儿被抬出去，李百义แ心中ณ划ฐ过丝尖锐的悲痛。他几乎ๆ要后悔说出那ว两个字。他两手扶着栏杆，双腿发软，好像要坐下去。但突然他重获力量，似乎只过了几秒钟，他胜过了自己，种轻松感从天而降。
长达几小时的枯坐中，使他的内心已经渐渐失去平静，冗长的法庭辩论打扰了个人已渐趋平复的心。李百义本来打算平静地在法庭上度过所有时间，因为他再也不想在法庭上慷慨激昂地演说和辩护了，只想像只羔羊样坐在那里，静默无声，倾听内心的声音。可是，他的平静最终还是被打破了。
王法官说，李百义，你最后有什么陈述？
李百义看了看全场。他意识到，现在已经无法回避那个他无数次预演过的演说。虽然他不再把他它当成演说，或者说演说的性质已经发生改变，变成了次吿白。但它毕竟来临了。
以下是李百义แ的法庭自述。
。。。。。。我的确想过自首，也想过自杀。我想过在这个法庭上演说，完全不像个ฐ罪犯，而像个法官那ว样在讲演，因为ฦ我从来不认为我有罪，即使我有罪，那么，别ี人也有罪，如果要审判我的罪，也要审判ศ别人的罪。所以，如果有天我站在法庭上，无论我是以什么方แ式站在这里，我都不会改变我要说的话。现在，我真的站在这里了，可是我却忘了我要说的话，我已๐经为此准备了整整十年，可是现在我忘了。我好像丢了演说稿的小学生，只能随便说，既然不再是演说，你们就把接下来我的话当作次交心，如果你们认为我是在认罪，我不会反对。
我感觉到了种从来没有过的轻松，还有快乐。过去十年所做的切，既不是在积敛财富，也不只是在做慈善，我所做切的最后目的，都是在准备这场法庭演说，这是终将会出现的，因为，这个世界没有事情是无理由和没结果的，如果这样，这就是个ฐ奇怪的世界。
我在等待这个结果的出现。我小时候，相信切；长大后，我不相信了；后来，我相信自己；现在，我连自己也不相信了。因为ฦ相信自己仍然没有给我带来快乐。
那我相信什么เ？我相信法庭吗？如果我相信，我会早些出现在这里，我会自己个人悄悄地来到这里，但我没有这样做。我直没有真正地认真想过自首的细节，所以我没有决定。是没有勇气吗？不是，我连死的勇气都有了，会没有自首的勇气吗？自首的结果只是死吗？如果是这样，些变得更加简单，我可以自己้了结自己，可以省去这么多复杂的手续。
不。切并不那样简单。我真的尝试过自杀，你知道这是很难的，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理由。我曾走到个ฐ悬崖上，我知道我只要闭眼就可以结束切，我真的想这样做了，可是我突然停了下来。
并不像很多故事中ณ说的，我突然转身看到了片翠绿的树林，看到เ了美丽的花朵，或者闻到了树上果实的香气，觉得人生是美丽ษ的。不是，我没有看到这些。我看到เ的是更大更黑的深渊。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是基于什么理由？是谁把我送到这个世界ศ上来？他既ຂ然把我送到这个世界上来，仅仅是要让我受苦吗？或者恰恰相反，仅仅是要让我吃遍山珍海ร味然后死掉？而不告诉我这个世界ศ的答案。不，这两样都不是答案。
我说自杀是困难的，就在这里。我下不了手，因为ฦ我不知道死后会去哪里，会遇到什么。我审判过个人的死刑，他真的死了。可是我却慌张了，因为我不知道他到เ底去了哪里？如果我也去了那地方，他会对我说什么เ？杀错了人并不可怕，我拿这条命顶上就是了，应该算公平了，如果仅仅是这样，就像减那样简单，没什么好说的，也没什么好想的。
但可怕的是，我凭什么，有什么权力杀害自己้？如果我去自首，就是把自己送出去，杀掉自己。这里有两个ฐ问题：你相信别人的审判吗？你相信自己้的审判吗？这两个问题只要有个通不过，我就不会自首。
刘汉民反对被告在庭上发表与案情无关的长篇大论。王法官却指示李百义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我今天说的话让我的亲人和朋友伤心。。。。。。李百义说到这里哽咽了，因为他们爱我胜于爱自己，但我要说，除了爱，我更愿意让你们了解我的心，我的确没有自首，是女儿背着我联糸了警察。我没有自首，因为心中有最后的不服，虽然我已经不相信自己，但我也不愿意完全相信别人，但我相信什么呢？我不知道。但我接受我女儿安排的切结局。因为她这样做是对的，她真是我的好女儿，我爱她这么久，只有情感的爱，并没有作好榜样，但她给了我最好的礼物，就是帮助我跨过了最后步，让我完成了最后的顺服。
法庭上先是静悄悄的，现在开始议论开了。法官指示肃静。陈佐松呆呆地听着，他坐在那里，完全失去力量了。
我顺服什么呢？李百义说，事实上我是很难被抓到的，我藏得很好，我可能在黄城生活到老死。是我自己把切告诉了我女儿。我顺服了，我为什么能顺服？因为ฦ我真的发现，我是有罪的。
有个长者跟我说过，人有两种罪，种是罪行，是具体的罪行；种叫罪性，是内心的想法。我想，我两样都有了。就是个罪人。它折磨了我十年。我先以为ฦ是别人在折磨我，后来发现是自己在折磨自己。我很难过。我常常个人清晨坐在山上看山下的小河，看到这个世界ศ那么美丽ษ，我就想哭。我想，既ຂ然有这么美丽的世界ศ，为什么没有美丽ษ的人生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是不对的，是哪里出了岔子。我真想突然变回孩子，好像切发生的并没有发生过，我也没杀过人，没偷过东西，我身边的人也样，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切从头来过。从今天早上开始，以前的都忘记了，切都变成新的了。
李百义对黑汉他们说，谢谢你们支持我，你们打出标语说，李百义แ是好人。我知道你们爱我。可是我要对你们说，这个世界ศ上没有个完全的好人，连个都没有，我们是罪人。
刘汉民说，你说了这么多，就是要说，你不是自愿自首的，是不是？
李百义说，是的。但我接受我女儿带来的结果。
刘汉民对法官说，我看可以了，他说得够多了。
陈佐松低下头。
法官宣布休庭。观众纷纷议论着退场。
李百义被孙民带走时，看了陈佐松眼。他看到陈佐松的眼睛是疑惑和茫然的。他的心抽了下。他没有看到เ女儿。
孙民把李百义带上了车。车往看守所开去。
孙民直看着李百义，看他很疲倦的样子，靠在车上。孙民突然说了句，你很像演说家嘛。
李百义楞，没说什么เ。
孙民说，你不怕死吗？
李百义说，怕。
孙民说，我看你不怕。
李百义问，我女儿怎么样了？麻烦你。。。。。。
孙民说，放心吧。
过了会儿，孙民说，我会替你留意，你自己管好自己。
第十六章顺服
李好从法庭里被抬出来，当时她已经休克。老六用车把她送到医院里挂瓶。中午时分她感觉好些了，老六就把她送回龙腾宾馆，游德龙叫人给她做了烂烂的面条，她还是没有胃口吃。
陈佐松回来了。李好见到他就放声大哭。陈佐松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他自己都快休克了，脸色腊黄。上午的庭审对他而言是个重大失败。而这个障碍居然是他的当事人李百义。他知道李百义แ这样做并非出于简单的大义灭亲之类的理由，但他消灭的是他自己。
实际上陈佐松已经在庭审之前就隐隐感觉到这种威แ胁。从李百义事件的整个过程看，疑点很多。好像这是个由á李百义自己操纵的传奇。事实上李百义已经在庭上自己很清楚地说明了他的想法，他并非操纵者，但他接受这样的结果。这样分析就更传奇：似乎ๆ是李好冥冥之中ณ演出了这幕戏剧，而李百义收养她十年就是为ฦ了今天这个结果，由á自己最亲爱的人把他送进了他自己走不进去的地方。
陈佐松为自己是李百义的亲密朋友居然不了解他的历史感到遗撼；也为自己不能彻底说服李百义坚持自首说法而懊丧ç。但他仍然相信李百义这样做是有理由的，只是他尚不能很好地理解这种理由。当然，还有种更荒唐的推测：李百义是自己想寻死，他可能试图用种由别人实施的对自己的刺杀的方法，达到自杀的目的。但这种推测的可笑之处在于，李百义แ绝对是个有自杀勇气的人，他不会这样做。可是他为什么要前来接受法庭审判呢？而且他在法庭上所作的供词对自己极端不利，无异于自绝就是被别人审判，同时又亲手将自己送入死亡之门。这是李百义แ以前最不想接受的结果。
李好似乎看到了深藏于尽头的结局的面貌。这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景象。如果李百义因此被判ศ死刑，她不会认为是李百义自作自受，她会辈子陷入自责，或者干脆失去继续活下去的可能性。因为是她把父亲交出去的。李好不停地哭泣，陈佐松轻轻用手抚摸她的肩膀。
游德龙说，这下可怎么办？李百义自己้这样说，就没有可能ม翻盘了。
老六说，我看还得用钱砸，五万不够就十万，十万不够就二十万，二十万不够就五十万，百万，我就是把厂子卖了，也要把百义救出来。我就不信那些人是铁打的。
游德龙说，陈律师，有没有别的办法？
陈佐松叹了口气：第条最有利ำ的理由让李百义自己้推翻了，现在，只能拿出第二个杀手锏。
老六问，是什么เ呢？
陈佐松说，李百义整个命运的改变来自于他受过的不公平的待遇，他杀钱家明的最直接原因就是钱家明对他父亲刑é讯逼供，最后导致他父亲死亡。如果能及时把这个案子查清楚，就很有利于百义的案子。因为杀人动机可以重新分析。
老六说，可是他父亲是失踪的呀，人都消失十年了，你连根头发都找不着，怎么拿到证据呢？
陈佐松站起来，把大杯水饮而尽，说，那我就根根头发找。
游德龙赞同这个ฐ意见：这是个突破口，如果证实李百义的父亲就是钱家明杀害的，即使判李百义แ的罪，也不至于是死罪。
老六，那你怎么着手呢？要不要用钱？
陈佐松说，我要去见百义。
李好突然说，我也要见他。
陈佐松为难地说，你是不能见他的。
李好固执地说，不，我定要见他！
陈佐松不吱声。。。。。。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游德龙说，她既然那么想见，我们就想想办法。孙民现在调任看守所长，找他想想办法。我跟他也认识的。
老六说，他原来就是办这案的，能ม行吗？
游德龙说，这个人比较开通的，我们试试看吧。
陈佐松想了想，同意了。他对孙民的印象不坏，这个沉默寡言的人身上有种耐人寻味的气质，不是那种头脑简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