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春晨的凉意还是我心底的凉意，看着发间双生而开的并蒂海棠，仿佛那热闹与情意只是海棠的，只寄居在我的青丝之上。与我，与他，毕竟是无关的。
他眼只隐隐有泪光：“朕是人君，亦是人父。朕杀了自己้的孩子，焉能不痛？!”他侧侧头，“朕的那么多的孩子都保不住，焉知不是上天的报应？”
我忙抚慰道：“淑和与温仪两位帝ຓ姬年弱尚不能ม承欢太后膝下，太后病中最喜欢有善解人意的孩子在身边陪伴。皇后与本宫也想日日陪伴太后，可终究没那么可人了。皇上也是忙于国事，抽不出身时时陪在太后身边。帝姬若能替皇上与皇后奉养太后，那ว可是纯孝之至啊。将来帝姬成婚册封为公主，那可是再尊贵体面不过了。”我又追上句：“皇上虽说是要维护王爷的，可王爷到底动手打了人，那张霖到现在也起不了床，皇上终究是有些生气的。而且王爷性子耿直，难免不被人抱怨，若有帝姬时时在皇上面前劝说调和几句，岂不更好？本宫也会对皇上说，让王妃时时能进后宫看望帝姬，想什么时候进宫便进来，这可好？”
第十二日，手谈局，送客。
我闻言惊，竟然是丽ษ贵嫔！转眼去看眉庄，她脸上点表情也无，只是冷眼旁观。
他有些震惊，仔细思量了半日，道：“微臣当时对药的分量很是斟酌谨慎，娘娘服用后也无异常或不适。至于滑胎说，大致是无可能的。只是个人的体质不同也很难说。”
她的粉色衣衫被湖风吹动，衣袂翩翩如举，波光天影潋滟之间，倒映她纤弱的身影于水中，如菡萏初开，轻盈似蕊，凌波恍若水中仙，大有飘飘不胜清风之态，风致清丽难言。
皙华夫人到底是不敢动手打我的，但是看着眉庄这样代我受过，心中焦苦难言，更比我自己้受责还要难过。我只能这样眼睁睁看着，只能ม字字慢慢读着，熬着时间。
过了两日，玄凌精神好了些，依旧去上朝。他的神情很平静，看上去已经没有事了。前朝的事那样多，繁冗陈杂，千头万绪。容不得他多分心去为个ฐ刚成形的孩子伤心。况且，毕竟他还年轻，失去了这个孩子，还有我腹中那个。再不然，后宫那么多女子，总有再怀孕，再为他产子的。
她立刻警觉，如护雏的母鸟，道：“贵嫔妹妹费心，温仪只是有些小咳嗽，不碍事的。”
玄凌笑道：“朕赐你的药膏用了吗？等过些日子就完好如初ม了。嬛嬛绝世容光，不知这世上有谁堪相比？”
我不知道她想说什么เ，对着烛火拿了丝线反复看了几遍，疑惑道：“似乎是华妃今日所戴的链子？”话出口，心下陡然明白，串珍珠项链的丝线多为八股或十六股，以确保能承受珠子的重量，华妃今日所戴的珠链尤其硕大圆润，至少也要十六股的丝线穿成才能稳固，可是眼前这根丝线只有四股，我心中暗暗吃惊，于是问：“娘娘是在皇后宫中的庭院所得么เ？”
眉庄道：“油腻腻的总是吃不下，也没什么胃口。”
然而我心头酸，她不过是这样五六次就有了身孕，而我占了不少恩宠，却至今日也无点动静，不能ม不说是福薄命舛。
他的手极暖，热烘烘的拉住我的手指。我微微笑，心内平和欢畅。
我不晓得，为什么有时候他说的话总叫我触动到说不出话来。微微低头，见湖水浓滑若暗色的绸无声漾过，身上穿着的宫女裙ำ装是素净的月白色，映着流波似的月光隐隐生蓝。有素า雅色落于裙上，却见枚锁绣纳纱的衿缨4兀自有柔和光泽。
浣碧亦劝：“小姐不要去罢。这样匆忙间什么เ准备也没有。”
好不容易家宴结束，中秋之夜玄凌自然是宿在皇后的昭阳殿，嫔妃各自回宫安寝。坐于轿辇之上，刚才的酒意泛上来，脸颊滚滚的烫，身上也软绵绵起来。支手歪了会儿，抬头见天上月色极美，十五的月亮团团如轮冰盘，高高的悬在那黑蓝绒底般的夜空上，明亮皎洁。月华如水，映在裙上比目玉佩上，更是莹莹温润。比目原是成双之ใ鱼，又是如此月圆之夜，我却只身人，对影成双，听得太液池中鹭鸶划水而过的清冷之声，不觉生了孤凉之感。那皎洁月色也成了太液池浮着漂萍菱叶的汪黯淡水色。
不过片刻๑张有禄就到เ了，用清水漱了口，先用银针试了无毒，才用勺子舀口慢慢品过。只见他眉头微蹙，又舀了勺尝过，回禀道：“此马蹄羹无毒，只是并非只用马蹄粉做成，里面掺了木薯粉。”
玄凌这命华妃等人起身，朝我道：“远远听见有人歌唱，却原来是你在此。”说着睇眼华妃：“今日天气清爽，御苑里好热闹。”
等便是两个时辰。终于皇后归来，我与陵容屈膝行礼，她嘱我们起来，又让我们坐下略停了停饮了口茶方才缓缓道：“这事本宫已经尽力，实在也是无法。听皇上的口气似乎是生了大气，本宫也不敢十分去劝，只能拣要紧的意思向皇上说了。皇上只说事关朝政，再不言其他。”
皇后见状忙道：“章太医。究竟是什么个情形？莫非惊了胎气？”
他淡然笑：“婉仪客气。”说着在自己座上坐下。我见他沈腰潘鬓，如琼树玉立，水月观音5，已๐不是刚才那副无赖轻薄的样子，心里暗笑原来再风流不羁也得在旁人面前装装腔子。瞧着庭中四王，岐山王玄洵只是碌碌无为之ใ辈；汝南王玄济虽然战功赫赫，可是瞧他的样子绝不是善与之辈，华妃的父亲慕容迥又是在他麾下，倒是要加意留心几分；平阳王玄汾虽然尚未成年，生母亦出身卑微，可是接人待物气度高华，令人不敢小觑，倒是“玄”字辈诸王中的珠玉。而玄清虽负盛名，也不过是恃才风流，空有副好皮囊而已。
玄凌道：“眼下你是有身子的人，和朕客气什么？”
歇息了会儿，重新梳妆匀面，才挟了浣碧慢慢往玄凌寝殿走。过了翻月湖上的练桥镜桥幽风桥，穿过蜿蜒曲折，穿花透树的雕绘长廊，便是长长条永巷，两侧古柏夹道，花木繁荫，遮去大半日光，倒也荫凉。
1永巷：皇宫中的长巷，两ä侧间或有未分配到各宫去的宫女居住，也有幽闭无宠的低等妃嫔的居住的地方。
“余更衣说别的不用奴婢操心，只需在小主服用的汤药饮食里下了药就行。奴婢进了棠梨宫的当晚，就按着余更衣的吩咐在墙角下发现了个小洞。余更衣有什么吩咐，要递什么东西进来，都会有人在墙角洞里塞了纸条，奴婢按着去做即可。”
卷正文第二十章池鱼
“丽娘娘与曹容华同去像皇后娘娘请安。奴才知道小主回宫必定要经过上林苑，特地在此恭候。”
浣碧送了他出去，流朱道：“小姐既对皇上有意，何不早早病愈？是怕太露痕迹惹人疑心吗？”
陵容亦是喜气洋洋：“看来姐姐的身子果然是要大好了。不如这样，妹妹唱上首向姐姐道喜。”
隐隐听得远处有辘辘的车声迤逦而来，心下疑惑，棠梨宫地处偏僻，向少有车马往来，怎的这么夜了还有车声。抬头见槿汐垂手肃然而立，轻声道：“启禀小主，这是凤鸾春恩车的声音。”我默默不语，凤鸾春恩车是奉诏侍寝的嫔妃前往皇帝寝宫时专坐的车。
我虽独居深宫，外面的事情还是瞒不过我，通过眉庄和陵容传了进来。只是她们怕碍着我养病，也只说句半句的。可是凭这只字片语，我也明白了大概。梁才人事件和我受惊得病后，华妃的气焰已经如日中天，新晋宫嫔中以眉庄最为得宠，侍寝半月后晋封为嫔，赐号“惠”。其次是良媛刘ถ令娴和恬贵人简佩筠，只是还未成气候。旧日妃嫔中端妃欣贵嫔丽贵嫔和秦芳仪也还受宠。眉庄入宫才月，还不足以和华妃抗衡，所以事事忍让倒也相安无事。只是妃嫔之间争风吃醋的事情不断，人们在争斗中ณ也渐渐淡忘了我这个患病的贵人。
信步踱了圈天色已然不早ຉ，怕是芳若姑姑和干丫ฑ鬟仆从早已心急，便加快了步子往回走。绕过哥哥所住的虚朗斋便是我的快雪轩。正走着，忽听见虚朗斋的角门边微有悉嗦之声，站着个ฐ娇小的人影。我以为是服侍哥哥的丫鬟，正要出声询问，心头陡地亮，那人不是陵容又是谁？
只听见远处“哐啷”声，有茶杯翻地的声响。我和眉庄停了说话，抬头去看。只见个穿墨绿缎服满头珠翠的女子手拎着裙摆，手猛力扯住另名秀女，口中ณ喝道：“你没长眼么？这样滚烫的茶水浇到我身上！想作死么？你是哪家的秀女？”
我止住脚步，点头道：“昔年眉庄春风得意，如今这玉润堂已是陵容在住了，当真是物是人非。我怕过去，难免触景伤情。”
槿汐道：“娘娘重视宫中姐妹之ใ情，甚是难得。只是娘娘也当清楚这宫里娘娘小主ว们多的是，今日你得宠明日她得宠，并无定数。娘娘虽在意沈容华，也不必在此事上伤感。”
我黯然笑：“槿汐，我总是爱在这些小事计较难过。”
槿汐笑道：“娘娘有时的确容易多愁善感。但也只有心肠温柔之ใ人才会多思，冷酷之人是不会的。”她微微正色，“但此番安小主居住玉润堂，是因和娘娘亲近，二是皇上便于召幸。娘娘不会看不出来，安小主之得宠已不下于当日的沈容华。”
我看她眼，道：“你想说什么？”
槿汐稍作思量，轻声道：“奴婢不解娘娘为何与安小主生疏，但必然与小主ว失宠后再度染病有关；也不知为何与安小主摒弃前嫌，复又和好，但必然与娘娘此次风寒时小主为您亲自熬药有关。奴婢虽然不明就里，但娘娘失宠时小主未曾有日照拂，如今又亲自熬药，反复之ใ心实在令人难以揣测。”
槿汐的话针ฤ见血，亦是我心底深藏而难言的顾虑，我道：“你也觉得她令人难以揣测么？”
槿汐轻声答：“是。”
我徐徐走至树荫下坐下，“我何尝不是这样认为。我病中她割肉为我疗病，其实我的病何至于此？可是人心再凉薄，总有丝可亲厚处。陵容，也有她自己้的牵挂和不舍。我纵使曾经对她心有芥蒂，但是她所牵挂的，我也不能不动容。”
槿汐道：“奴婢不清楚娘娘所指安小主的牵挂是什么，但请希望娘娘有华妃半的凌厉狠辣。”槿汐见我沉默，以为我生气，立即跪下，面不改色道：“请恕奴婢多舌，娘娘的不足，在于心肠太软为ฦ人顾虑太多。心肠柔软之人往往被其柔软心肠所牵累，望娘娘三思。”
我静默着，风很小，簌簌吹过头顶ะ繁茂的树荫，那种树叶相互碰触的声音恍然是种令人愉悦的声音。而我的心，并不欢快轻松。眉庄与我逐渐冷淡，而陵容的亲近之中又不时牵起往日的芥蒂，而槿汐认为我心肠软弱不足以凌厉对敌。我虽重得玄凌的恩宠爱幸，然而这切，并不能叫我真正安心无虞。
我拂拂裙上挽系的丝带，道：“亲好而又防范，才是宫中真正对人之ใ道吧。槿汐，宫中太冷漠，夫君之情不可依，主仆之情也有反复，若往日姐妹之情也全都罔然不顾，宫中还有何情分足以暖心。陵容虽然有时行事言行出人意料，但她对有些人还是有几分真心的吧。
槿汐低头哑然，片刻后道：“若没有后来之事，娘娘入宫后安小主的确对娘娘颇有心意的。”
我道：“人心善变我也明白，我自然会小心。”
于是槿汐不再多言，只陪我回宫休息。
然而陵容那里，终还是要来往的，哪怕她现在居住着的，是眉庄旧日的殿宇。
这日清早凉快，携了浣ã碧与流朱去了陵容的玉润堂，满院千竿修竹掩映，自生清凉意味。这样的情景，自是十分眼熟的。眼前微微模糊，切如昨，仿佛还是初得恩幸的那ว年，和眉庄在夏日炎热初ม过的黄昏，同在玉润堂的每只水缸中点了莲花灯取乐。
时移事易，如今此处所居的宠妃，已是陵容了。行至云母长阶下，原本抄手游廊上皆放满了眉庄所钟爱的菊花。菊花原本盛开于秋，当年因眉庄得宠，又爱菊花，玄凌特让花圃巧匠培植了新品，夏日也能ม照常开放，实属奇景。此时这些菊花已经全然不见，正有内监领着小宫女替换花盆，口中ณ呵斥道：“那些菊花全退给花圃去，把小主ว喜欢的花全搁在廊上，盆盆要摆得整齐好看。”
我心下微觉不快，对那内监道：“那些菊花退回去可惜，全搬去本宫的宜芙馆吧。”
那内监见是我，忙陪着笑脸道：“娘娘喜欢奴才自当遵命，只是这些花开得不合时令，又没什么เ香味，不如奴才叫人换了时新的香花儿给娘娘亲自送去”
他味的喋喋不休自作聪明，浑不觉我已经变了脸色。正巧ู菊清打了帘子从寝殿里头端了水出来，见我面有不快之色，很快猜到了缘由，忙朝那内监斥责道：“娘娘叫你送便送，做奴才的哪有这样多嘴多舌的，娘娘吩咐什么照办就是了，想要割舌头么เ。”
那内监吓得不敢出声，灰溜溜领了人抱了花盆走了。
我笑：“你这丫头什么时候嘴上也利索起来了。”
菊清请了安，笑眯眯道：“娘娘抬举奴婢侍了小主，奴婢敢不尽心么。”她打起湘妃竹帘ຈ道：“小主刚起来呢。”
殿中安静无声，昨夜安息香的气味尚未散尽，寝殿四周的竹帘ຈ皆是半卷，晨光筛进来是薄的明亮暖色。
没有侍女在侧，陵容也没有发觉我进来，只是个人坐在临窗的妆台前，长发梳理得油光水滑，如黑绸般披散在小巧的肩上，尚未拢起成髻。应的明珠簪环皆整齐罗列ต面前，她只是无意赏玩，伏在半开启的朱红雕花窗台上，益发衬得张脸娇小如荷瓣，容色明净似水上白莲。陵容穿着宽大的睡衣，半阖着眼睛凝神思索，身子越发显得单薄，仿佛是负荷着无尽的清愁。良久，滴泪，缓缓从她眼角滑落。
我悄然走至她身边，轻声道：“妹妹怎么哭了？”
陵容闻得我的声音，双碧清妙目遽然睁开，悚惊起，忙忙地揩去眼角的泪痕，勉力笑道：“姐姐来的好早ຉ。”
我按住她不让起来，笑道：“妹妹也好早，只怕是没睡醒，还在打着瞌睡呢。”
她携了我的手依依坐下，轻声掩饰道：“没有睡好，昨晚的梦魇罢了。”
我把玩着她桌上把象牙丝编制的扇子，白玉扇柄上点缀蜜腊制成的赤色蝙蝠，翡翠叶子螺钿粉花，极是精巧雅致。
我取了轻轻摇摇，徐徐道：“妹妹有心事也要瞒我么？”
她迟疑着，终于道：“甄公子”我的脸色渐渐阴郁了下来，不再说话，陵容神色哀婉，“甄大人真要这么狠心么เ？毕竟是他的独子呵”
我坚决地摇头：“妻子有孕时沾染娼门，又要为介烟花抛妻弃子，招惹非议。爹爹没有这样的儿子，我也没有这样的哥哥”。我难掩伤心之态：“何况是他自己้说，宁要佳仪不要官爵身家，嫂嫂已๐经归宁娘家居住，哥哥这样罔顾伦常道义，再难容忍了。”
陵容悲伤：“如此，他生的清誉也便毁了。”
我的怒气沉静收敛，悲凉道：“是哥哥亲手毁的。”
陵容的眼中ณ是水汪汪的雾气：“姐姐你如何还要生公子的气，他也是有不得已的。你不觉得他很可怜么，姐姐你晓不晓得，宫中女眷都在笑话他，整个都城的人也在轻视他，人人叫公子为‘薄幸甄郎’，神色轻蔑。姐姐你是他的亲妹妹，难道都无所顾虑么？”陵容口气说得急促，声音在喉间喘息。
我的语气中有了压抑的沉重，逼视着她：“不是我不为ฦ哥哥顾虑，而是他无视我所有的顾虑。为介烟花抛弃二十年养育自己้的父母结发妻子未出世的孩子和切世间的伦常。他何曾为我们顾虑？”我的眼光有了审视和探询的意味，“不晓得哥哥是否为你顾虑过？”我看着她惊讶的微张的唇，笑道：“或许那个叫做‘佳仪’的女子真的和你有几分相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