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命她们起来，因是关系龙裔的大事，和颜悦色中不免带了几分关切：“你们俩是近身伏侍惠嫔的宫人，如今惠嫔有喜，更要事事小心照料，每日饮食起居都要来向本宫回禀。”
乍进宜芙馆，见正间偏殿放置了数十盆茉莉素馨玉兰等南花，蕊白可爱。每间房中皆放有座风轮。黄规全打了个ฐ千儿满面堆笑：“皇上知道小主ว素爱香，为避暑热又不宜焚香，因此特命奴才取新鲜香花，又放风轮纳凉取香。”果然风轮转动，凉风习习，清芬满殿。
“鬼神之ใ说只是世人讹传，小主切莫放在心上。”
我唤流朱：“把炭拿上来。”流朱用夹子夹了几块热炭放在个ฐ盆子里搁在地上。我轻声说：“你是余更衣身边当过差的人，我不得不多留个ฐ心。既然你对我忠心，那好，只要你把那炭握在手里，我就信了你的清白和忠心，以后必定好好待你。”
那内侍迟疑着答了“是”，却不听得退下去。
“华妃得宠多时，言行难免有些失了分寸。即使皇后宽和，可是难保身边的人不心怀愤懑，口出怨言。”
温实初到เ来的速度比以往任何次都快。我摒开所有人，只留了流朱浣ã碧。见他急切的神情，我已๐了然他听闻了这件事。宫闱之事，盛衰荣辱，永远是不长脚又跑得最快的，可以遍布到宫廷的每个犄角旮旯里，连最细小的门缝里，都隐藏着温热的传闻和流言。
眉庄看了回笑：“的确说的好，海ร棠又名‘解语花’，你不就是株可人的解语花么？”
眉庄仔细想了许久，摇了摇头说：“我真的不知道她有没有意中人。日常虽见面，她对我却不及对你亲厚，真是觉不出有什么เ痕迹。不过看她这样子，应该是没有的罢。”说罢转了话题，聊了会子也就散了。
我淡淡地说：“我日前受了些惊吓，晚间又着了凉。”
流朱立刻๑把火盆端了出去，浣碧上来斟了香片，劝道：“温大人又惹小姐生气了么เ？他情意虽好，却用不上地方。小姐别要和他般见识了。”
因而，我并不细心打扮。脸上薄施粉黛，身浅绿色裙ำ装。头上斜簪朵新摘的白芙蓉，除此之ใ外只挽支碧玉七宝玲珑簪，以彰显我是吏部侍郎的女儿，并非般的小家碧玉，可以轻易小瞧了我去。
玄凌“哦”声命她起来，随口道：“赏。”再不看陵容，执了我手到เ帝后的席边坐下。陵容有瞬的失神，随即施了礼默默退了下去。
我转身盈盈浅笑，将紫笛还给清河王，道：“多谢王爷相助，否则嫔妾可要贻笑大方了。”
他淡然笑：“婉仪客气。”说着在自己้座上坐下。我见他沈腰潘鬓，如琼树玉立，水月观音5，已不是刚才那副无赖轻薄的样子，心里暗笑原来再风流不羁也得在旁้人面前装ณ装腔子。瞧着庭中ณ四王，岐山王玄洵只是碌碌无为之辈；汝南王玄济虽然战功赫赫，可是瞧他的样子绝不是善与之辈，华妃的父亲慕容迥又是在他麾下，倒是要加意留心几分；平阳王玄汾虽然尚未成年，生母亦出身卑微，可是接人待物气度高华，令人不敢小觑，倒是“玄”字辈诸王中的珠玉。而玄清虽负盛名，也不过是恃才风流，空有副好皮囊而已。
玄凌拉我在身边坐下，向玄清道：“六弟精于诗词，今日观舞可有所佳作？”
玄清道：“皇兄取笑，臣弟献丑了。”
说罢略凝神，掣支毛笔在手，宣纸泼，龙飞凤舞游走起来。片刻挥就，李长亲自接了呈给玄凌，玄凌接过看，已是龙颜大悦，连连道：“好！好！”说着畅ม声吟道：“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翩如兰苕翠，宛如游龙举ะ。越艳罢前溪，吴姬停白苕。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堕珥时流盼，修裾欲朔空。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6玄凌越吟兴致越高，时吟毕，向我笑道：“六弟的诗作越发精进了。首五言，宛若嬛嬛舞在眼前。”
皇帝如是说，众人自然是附和喝彩。只有汝南王眼中大是不屑，手中的酒杯往桌上搁，大是不以为然。汝南王妃忙拉了拉他衣袖暗示他不要扫兴。我只装ณ作不见，垂首道：“今日得见六王高才，又得王爷赞誉，嬛嬛有幸。”
皇后颔首微笑：“皇上虽不擅作诗，可是品评是流的。皇上既ຂ说好，自然是好的。
玄凌笑道：“嬛嬛才冠后宫，何不附作首相和？”
微微笑，本想寻辞推托，抬头见清河王负手而笑，徐徐饮了口酒看着我道：“臣弟素闻闺阁之中多诗才，前有卓文君班婕妤，近有梅妃鱼玄机，臣弟愿闻婉仪赐教。”
想了想，执双象牙筷敲着水晶盏曼声道：“汗浥新า装画不成，丝催急节舞衣轻。落花绕树疑ທ无影，回雪从风暗有情。”7吟罢眼波流转睇眼玄凌，旋即嫣然微笑道：“嫔妾薄才，拙作怎能入王爷的眼，取笑罢了。”
玄清双眸亮，目光似轻柔羽毛在我脸上拂过，嘴角蕴涵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似冬日浮在冰雪上的缕淡薄阳光，“好句‘回雪从风暗有情’，皇兄的婉仪不仅心思机敏闺才卓著，且对皇兄情意温柔，皇兄艳福不浅。”说罢举杯：“臣弟敬皇兄与婉仪杯。”仰头饮而尽。
玄凌把自己้杯中ณ的酒饮了，握住我手臂，柔声道：“慢些饮酒，刚刚舞毕喝得太急容易呛到เ。”
含情向玄凌笑道：“多谢皇上关怀，臣妾不胜酒力。”
玄凌自我手中把酒杯接过，微笑道：“朕替你饮罢。”玄凌把我杯中残酒饮下，对李长道：“去把今日六王和甄婕妤所作的诗铭刻๑成文，好好收藏。”
李长何等乖觉，立刻道：“恭喜王爷，恭喜婕妤小主。”
皇后在旁笑道：“还不去传旨，甄氏晋封从三品婕妤。”
众人起身向我敬酒，“贺喜婕妤晋封之喜。”侧头见眉庄朝我展颜微笑，我亦笑对之。
众人重又坐下饮酒品宴，忽听见近旁座下有极细微的缕抽泣之声，呜咽不绝。不觉略皱了眉：这样喜庆的日子，谁敢冒大不惟在此哭泣扫兴。
果然玄凌循声望去，见华妃愁眉深锁，眸中ณ莹莹含光，大有不胜之ใ态。华妃向自矜“后宫第妃”的身份，不肯在人前示弱分毫。如今泪光莹然，如梨花带雨，春愁暗生，当真是我见犹怜。
心底冷冷笑，果然来了。
皇后微显不悦之色，“好好的华妃哭什么？可有不快之事？”
华妃慌忙起身伏地道：“臣妾惶恐，时失态扰了皇上皇后雅兴。还望皇上与皇后恕罪。”
玄凌平静道：“华妃，你有什么委屈只管说来。”
皇后深深的看了玄凌眼，默然不语。
华妃勉强拭泪道：“臣妾并无什么委屈。只是刚才见甄婕妤作惊鸿舞，时触动情肠才有所失仪。”
玄凌饶有兴味道：“昔日纯元皇后作惊鸿舞之时你尚未入宫，如何有情肠可触？”
华妃再拜道：“臣妾连日静待宫中，闲来翻阅书籍文章见有唐玄宗梅妃楼东赋8篇，反复回味有所感悟。惊鸿舞出自梅妃，为得宠时所舞；楼东赋则写于幽闭上阳宫时。今日见惊鸿舞而思楼东赋，臣妾为梅妃伤感不已๐。”
玄凌饶有兴味，“你向不在诗书上留心的，如今竟也有如此兴致了。”
华妃凝望玄凌道：“臣妾愚昧，听闻诗书可以怡情养性。臣妾自知无德无才，若不修身养性，实在无颜再侍奉君王。”
“既然你对楼东赋如此有感，能否诵来听。”
华妃答声“是”，含泪徐徐背诵道：“玉鉴尘生，凤奁杳殄。懒โ蝉鬓鬓之巧梳，闲缕衣之轻练。苦寂寞于蕙宫，但疑思于兰殿。信摽落之梅花，隔长门而不见。君情缱绻，深叙绸缪。誓山海ร而常在，似日月而无休。”等诵到เ“思旧欢之ใ莫得，想梦著乎朦胧。度花朝与月夕，羞懒对乎春风”几句时已๐经呜咽声噎，再难为继。如此伤情之ใ态，闻者莫不叹息。
汝南王再按捺不住，起身道：“华妃娘娘之事本是皇上后宫家事，臣不该置喙。只是华妃娘娘侍奉皇上已久，也并不无听闻有什么大的过失。如有侍奉不周之处，还请皇上念其多年伴驾，宽恕娘娘。”
玄凌忍不住对华妃唏嘘：“实在难为你。”凝神片刻๑道：“起来吧。你如今所住的地方太偏僻了，搬去慎德堂居住吧，离朕也近些。”
华妃面露喜色，感泣流泪，忙叩首谢恩。
我拣片莲藕放在口中，面带微笑。华妃再起本是意料中事，只是来得这样快。看见玄凌座边皇后微微发白的脸色，如今形势摆得清楚，华妃有汝南王撑腰，又有父亲效命军中，只怕不日就要重掌协理六宫的大权，气势盛于往日。
这日子又要难过了
想起昨夜去水绿南薰殿侍驾的情景。
才至殿外，芳若已๐拦住我，“内阁几位大人来了，小主ว请去偏殿等候片刻๑。”
夜来静寂，偏殿又在大殿近侧，夜风吹来，零星几句贯入耳中：
“如今朝廷正在对西南用兵，华妃之父慕容迥效命于汝南王麾下，望皇上三思。”
“华妃纵有大过，可如今朝廷正在用人之际，事从权宜。”
事从权宜？我兀自笑，西南仗打得甚苦，不知何时才能了结？旦ຆ得胜归来自然要大行封赏，恐怕那时华妃气焰更盛。
然而
进殿时众臣已散去了。皇帝独自躺在那ว里闭目养神，听见我进来眼睛也不睁开，只说：“朕头疼的很，你来帮朕揉揉。”
依言去了。殿中真安静，茉莉花的香气里夹杂着上丝薄荷脑แ油凉苦的气味。我知道玄凌朝政上遇到为难之ใ处，头疼郁结的时候就会用薄荷脑油。
手上动作轻柔，轻声问道：“四郎有心事？”
玄凌道：“嬛嬛你向善解人意，你来猜猜朕在烦心什么？”
“皇上心系天下，自然是为朝廷中事烦恼。”
“你说的不错，”玄凌道，“其实后宫也是天下的部ຖ分，朕也要忧心。”
他想说的我已经了然于心，也许他也并不心甘情愿要这么เ做，只是他希望是我说出口来劝他。
清凉的风从湖面掠过带来蛙鸣阵阵，吹起轻薄的衣衫。
我轻轻道：“皇后独自执掌后宫大小事宜也很辛苦，该有人为她分忧。”
“那ว你怎么想？”
“其实华妃娘娘协理六宫多年能够助皇后臂之力。何况”我顿顿ู道：“昔日之事其实是丽贵嫔的过错，未必与华妃娘娘有所干系，皇上若是为此冷落华妃太久，恐怕会惹人微辞。再说皇上只是介意华妃有些独断ษ，如今给的教训也够了，想来娘娘会有所收敛。”
玄凌默默半晌，伸手揽过我道：“华妃的事恐怕以后会叫你受些委屈。只是你放心，朕必然护着你。”
我亦静默，靠在玄凌肩上，“为了皇上，臣妾没什么委屈的。”
不过是人人都参演其中的场戏我静静看着皇后，也许，今日之事她比我和眉庄更要头疼。
时宴毕，众人皆自行散去。
我经过曹婕妤身边，忽然停下在耳畔悄声道：“妹妹想问婕妤姐姐句，那ว张写着‘惊鸿舞’的纸条是直握在姐姐袖子里的吧？”说着盈盈笑：“所以妹妹今日舞竟是姐姐为我注定的呢，姐姐有心了。”
曹婕妤扶着宫女的手从容道：“甄妹妹说什么？做姐姐的可听不明白。”
我抬眸望着万里无云的碧蓝天空，“姐姐敏慧，自然知道没有惊鸿舞何来楼东赋。”我云淡风轻道：“华妃娘娘向不爱书册，怎的忽然爱看诗词歌赋了？梅妃含情所著的楼东赋没有能ม使她再度得幸于唐玄宗，倒让咱们的华妃娘娘感动了皇上。想来梅妃芳魂有知，也会感知姐姐这番苦心含笑九泉了。”
曹婕妤淡然笑：“妹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姐姐笨嘴拙舌的也辩不了什么。妹妹这几日也许会得空，不如好好照顾ุ沈容华的胎吧，这才是皇上真正关心的呢。”
注释：
1้翩若游龙，婉若惊鸿：出自曹植洛神赋，歌咏曹丕皇后甄氏的美貌。
2水月观音：佛经谓观音菩萨有三十三个不同形象的法身，画作观水中月影状的称水月观音。见法华经?普门品。后用以喻男子仪容清华。元?王实甫西厢记第本第折：“兰麝香仍在，佩环声渐远。东风摇曳垂杨线，游丝牵惹桃花片，珠帘掩映芙蓉面。你道是河中开府相公家，我道是南海水月观音现。”
3出自唐代李群玉观舞所感。阿紫不才，引用前人诗文为己之用，望见谅。
4๒出自唐代顾况王郎中妓席五咏?舞
5楼东赋：唐玄宗梅妃因争宠败于杨贵妃，失意于玄宗，独居上阳东宫十余年，不得见君面。梅妃才情高华，作楼东赋自述心意和在冷宫的寂寞对玄宗的思念。唐玄宗读后大为ฦ感动，但碍于杨贵妃之ใ故，只赐斛珠作赏，不复召见。
卷正文第三十章静日玉生烟
华妃再度起势，眉庄与曹琴默又风头正劲，玄凌连好几日没到我的宜芙馆来。虽然他早嘱咐过我，可是心里难免有些闷闷不乐。
白天的辰光越发长了。午后闷热难言，日头毒辣辣的，映着那金砖地上白晃晃的眼晕，丝风也没有。整个宜芙馆宫门深锁，竹帘ຈ低垂，蕴静生凉，恨不能把满天满地的暑气皆关闭门外。榻前的景泰蓝大瓮里奉着几大块冰雕，渐渐融化了，浮冰微微碰，“丁玲”声轻响。
昏昏然斜ฒ倚在凉榻上，半寐半醒。身下是青丝细篾凉席，触手生凉。我自梦中惊，身上的毛孔忽忽透着蓬勃的热意，几个转身，身上素纭绉纱的衣裳就被濡得汗津津的，几缕濡湿了的头发，粘腻的贴在鬓侧。
佩儿与品儿边个打着扇子，风轮亦鼓鼓地吹。可是那ว风轮转室内，阵子温热阵子凉。
半阖上眼睛又欲睡去。蝉的嘶鸣声近声远的递过来，叫人昏昏欲睡却不能ม安睡。烦躁地拍拍席子，含糊道：“去命人把那些蝉给粘了。再去内务府起些新的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