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昨日扫除时换上了水晶珠帘,今日一早便在叮咚脆响中到来。窗明几净,晴光入室,连日霾一扫而去,倒有些入夏的滋味了。
红叶笑道:“可巧了,奴婢原也这么想。谁知太后差了孙妈妈过来问话,翠羽那边,公主也是要她顺ิ便送点东西去长乐่的,她就跟着孙妈妈去了。”
韶儿这几日都跟在我身边,我将女们都差遣了,他便问红叶要了张小胡床抱着,颠颠儿的跟着我去后院。我本来打定主意让他多亲历亲为的,结果还是没忍住,回身把他抱起来很蹭了几下。
我说:“我用着还好。你也知道,我一贯不讲究这些的。”
——平阳公主是行伍中厮混出来的女人,情最是爽朗不扭捏,虽市井间诟病颇多,然而真见过她的,却很少有人不喜欢她。
里屋略有些黑,韶儿团在床上,只鼓了个小小的包。猫一般。
红叶推门进来时,面色略๓有些不好。我估计她心情也不会好。毕竟一阵风都能让殿里女们慌乱ກ起来,这要真遇着什么事,哪里还能指望她们镇静应对?
我算了算时间,起码还要再等两刻๑钟,不由懊恼来得太早ຉ。
算起来,我已有十年不曾见过苏恒。但此刻๑心中默然,竟半点情绪也无。似乎见不见他都无所谓。
人说十年一梦,我上一世与苏恒纠缠了两个十年,也早ຉ到了梦醒时分。
长巷两侧城墙高耸,天空便只有窄窄的几丈宽。晴光斜斜落于对面墙上,光影如割。青砖砌成的墙面无水而潮,就着昨日未干的雨渍,凉侵人。
杨花依旧漫天飞舞。有古杨树依着墙角而生,树荫当风摇摆。高墙上的城阙半掩在它的枝桠间,檐角占风用的金铃叮当作响。
长巷两ä侧人们已按着身份、位阶站好。打眼望去,香鬟翠鬓、环肥燕瘦、争奇斗ç艳,连没有名分的小女也穿得比平日里鲜艳些。女孩子的娇俏容颜,竟让这冷长巷也明媚耀人起来。
只是她们当着我的面,都拘谨得很,不像在长信殿下时那般聚堆私语。
我与她们关系冷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何况我也学不来太后的平易近人,无需跟她攀比这些。便只静静的站着等待。
时间流淌得比预想中还要缓慢。
眼前景物渐渐有些晃,耳朵里也起了杂音。头上的饰物连带身上的衣袍也沉重起来,我知道自己差ๆ不多要撑不住了。
而苏恒的仪仗就在这个时候缓缓的拐入这高墙深巷之ใ中。羽林郎漆黑的戎衣与锦红的披风交织着,马蹄哒哒的踏在青石地面上,五色祥龙旗猎猎的扬在风中。
苏恒的辇车便在仪仗的中央。
长巷两侧的人们如海ร浪般跪伏下去。
我强打起神,带着三个美人迎上前去。
所有跪拜的人山呼万岁。我无须行跪礼,这个ฐ时候却也必须低下头去,向他表示恭顺。
而后便是很长一段时间的寂静。
以苏恒的情,当不会让这么多人在他面前跪很久。
我正恍神,面前便出现了苏恒的十二纹章玄衣。他身形青竹般挺拔,再没人能将那ว身章服穿得像他这般雅致好看。他的右手压着袖口微微的抬起来,手指修长白皙,比玉同色,依旧是当初我从盖头底下看到的模样。
我一时茫然。身后不知是谁拽了拽我的衣袖,我猛然回神,屈膝下拜,“恭迎陛下。”
他依旧没有回应。
久到我几乎要就势倒下去的时候,他才道:“朕没料到เ皇后会来。”
……确实,他带刘碧君回乡祭祖,分明就是在天下人面前打我的脸,以我过去的心,莫说来迎他回,不一剑斩了他已经是很没出息了。
不过所有的怨怼都是因爱而生,一旦不在乎了,一切不过随手便可拂去的尘埃。
我说:“……很久ื没见陛下了。”所以来看看。
他只略顿了顿,便对我伸出手来。
无论如何,至少在这个场合下,他不会让我难堪。
毕竟我还是他的糟糠之妻。
我将手搭上,他握住,轻轻带了我一把,而后道:“都平身吧。”
我脚步略有些踉跄,他便靠近了些,托住我的手臂,将我带上了辇车。
我与他双双坐定。仪仗再次前行,风从高处吹过,我略觉有些凉。
他问:“等了多久。”
我说:“两刻钟。”
他将手搭在我的膝盖上。他的手一贯温热,而我身上蜀锦厚重,翟衣繁复,压在皮肤很不舒服。不过还可以忍。
耳边忽然有些湿热,我侧身躲了躲。他攥住了我的手。
“你心中怨朕。”他压低了声音道。
我说:“不敢。”
他笑道:“你有什么不敢的。”
他很少有刻薄的时候,可这语调却断然称不上友善。
我心中厌烦,便答道:“少年时确实无所畏惧,如今年纪大了,反而事事瞻前顾后,少有‘敢’的时候。”
他停顿ู片刻,问道:“朕……让你觉得怕了?”
我摇了摇头,“没有。”
他攥起我的手,亲了亲我的手背。我下意识往回抽手,他用力握紧ู,几乎要捏碎我的手指,低声道:“适可而止。”
我听出其中警告的意味,倦怠的静默下来。
我很清楚,今日既然来见他,便不该流露出厌倦来,可是有些情绪不是能掩盖或者伪装得了的。
我垂首不语,他用力的揉搓着我的手指。我觉得骨头都要被他生生折断ษ了。
换做过去,也许疼死我也不会开口服软。可如今我已๐经没必要跟苦楚较劲。
我说:“疼。”
他手上的力道骤然放轻。却随即再次用力。
他是在泄愤。
我不明白他的恨意从何而来,毕竟我都没有恨他不是?
我强忍了不再说话。
御辇行得很慢,几乎就是走路的速度。幸而从东阙门到长信殿路并不远。长巷很快便到เ了尽头。阳光从无边蔚蓝的晴空上洒落下来,明媚而温暖。只杨花濛濛扑面,飞雪一般。
长信殿所在的高台已经在望,太后牵着韶儿的手,等在高台下面。
我理了理衣褶,将被苏恒捏得红肿的手遮住。准备起身。
却在这个ฐ时候听到苏恒说:“你刚刚说很久没有见朕了……”
我点了点头。
眼前忽然一暗,额头柔软湿润,片刻的碰触。
我不由怔愣的追着他转过头。
他静静端坐,修眉如山,凤眸似水,一如既ຂ往的平静从容。若不是冠冕上十二旒脆响不止,我几乎ๆ以为ฦ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虽情宽仁,却一贯持重正经,不曾在人前做出亲昵轻率的举动。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戒备的注视着他
他唇角轻轻挑起,那ว双漆黑的凤眸温柔的潋滟起来,春醪般清亮而醉人。他面孔素净如白玉雕成。清贵儒雅,雪肤玉濯。
他生得那么好看。当年我只在屏风后偷偷望了一眼,便再不能忘记。
他柔声说道:“可贞,朕也很想你。”
但他从来都不是个将温柔写在脸上的人,更不是个会将喜欢说出口的人。
我忽然明白,他是在做给人看。
今日近臣与嫔都在,不出半日,我与苏恒和好的消息便会传遍长安上下。这个消เ息可以安抚哪些人、迷惑哪些人,我心里大致有谱。
我忽然觉得有些恨他。
可是这同样也如我所愿。
于是我笑答道:“臣妾受宠若惊。”
他静静的望着我,没有再说话。
我与他携手下了御辇,一起上前拜见太后。
太后几个月没见他也思念得很,拉了他的手臂让他起身,攥住他另一只手,细细的端详了他半晌,方笑道:“没有瘦,气色也好,碧君照料é得不错。碧君呢,怎么没跟你们一起?”
苏恒道:“她在后面,大概会晚一会儿到。”
太后皱了皱眉,却没有追问下去。只笑着回身去牵韶儿,“别站在外面了,进屋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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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自入主长乐่,已有五年不曾回过樊城。
她生在那里,长在那里,嫁在那ว里,亲朋故旧大都留在那里,思乡之情自然比苏恒还要迫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