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独一句话被段岭堵住，片刻后一手扶额，摆摆手，什么也没说，进去了。
早饭后，武独收拾出一个新的木匣，要出门去，段岭忙匆匆跟上。
“方才看见相府的马车。”郎俊侠开口道，“看不真切，但想必是府里有人来了，殿下特地让我折返，提醒你一声，明日若有人问起，无须隐瞒，照原话答他即可。”
武独又是一怔，继而一手按着膝盖，由坐改站，起身。
段岭：“……”
牧旷达字迹遒劲，颇有笔力，用的乃ี是颜体，从今年秋收一事切入，下笔一气呵成，不卖弄，不掺杂感情，不现挟制之意，折上议完西川后议江州ะ，将迁都所需花费的预估、为何秋冬迁都等等问题一应剖析清楚，如是，段岭便旁观了关乎ๆ大陈国运的重要事件，于这个晚上酝酿，诞生。
“你何时生辰？”武独问。
然而段岭却猜错了，牧磬和拔都完全不同，拔都总是口不对心，牧磬却是第一天就给段岭来了个竹筒倒豆子，心直口快，且口无遮拦。
段岭小心地收拾好吃的，捡走碎瓷，摆好案几，依旧把菜排齐整，说：“吃饭吧。”
段岭穿着单衣短裤，情不自禁地走出来，到得门槛前朝外望，见武独坐在院里台阶上，侧脸十分英俊，眼中带着一丝冷漠与无奈。曲声渐歇，武独放下笛子，天际一轮明月，空灵之境尽显，段岭还沉浸在曲声之中。
段岭站在柱后，想起自己的父亲。若自己玩蟋蟀，李渐鸿必不会让他踩死，说不定还会抓只来与他一起玩。
段岭一紧张，眼里现出恐惧，武独突然觉得这眼神仿佛在哪里见过，却记不得了。
他睁大的眼睛里，有泪水正在慢慢地滚出来，清澈的瞳孔倒影着武独的容貌。
养条狗也是有感情的，虽然这条狗不怎么黏着自己，然而武独每天回来，看见段岭在花栏前忙前忙后，便有种奇怪的感觉，在外头被冷嘲热讽了，回家也能ม稍微舒心一点。
武独只好又回来，把丞相赏的茶喝完，朝牧旷达躬身，又朝昌流君点点头，径自回去。
那少女正是端平公主与淮阴侯之女从平郡主，名唤姚筝，这日出得城来，一身男子装束，在岷江畔纵马，进了山路，豢养的两ä只爱犬沿着山坡一阵飞奔，跑得没了影儿，姚筝便远远地追过来，见乱石滩上一具少年身躯，莫名其妙。
“让道让道——”
他走在人群中ณ，一眼望去，滚滚洪流，足有三四十万人，不知何处才是尽头。
那ว是段岭全力奔跑的唯一念头。
寻春指指上面，段岭摆摆手，做了个口型——元军。
“杀——！”
暴雨铺天盖地，雨声已大得无法再听见任何人的交谈，又一声霹雳响起，段岭喊道：“住手！”
去年的那场突袭给上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与教训，这一次他们有着充分的粮米，然而再次赶来的元军，也已不再仅仅是去年那ว点人。第一轮攻击仅仅是他们的先头部队，而到这一天，陆陆续续抵达的增援，总数已将近十万人。
女孩仍未走，丁芝却跟了过来，彼此点了点头，丁芝说：“公子想吃点什么？这就吩咐人去做。”
段岭寻思良久，突然想起耶律宗真，昨天晚上他就走了？！他自然是不愿意现在走的，一走，所有的计划就一下全乱了。
“平日里都常备着了。”韩捷礼说，“车上就有，着我那伴当去取来。”
“以王道服人。”段岭答道，“陛下心之ใ所指，便是王道所在。王道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凡事以大义แ为先，‘信’与‘义’是王道的一部分。当今天下有元在畔，觑我大辽领地，此时不便失信于人，无信则ท难立。”
于是武独不说话了，赵奎又道：“为什么เ不反过来想想，他愿意背叛李渐鸿，自然有他不得不背叛的理由á。”
“爹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娘。”李渐鸿说。
三月就要上学了。
段岭正要跑出去，李渐鸿却目不斜ฒ视，表情严峻，依旧面朝耶律大石，左手却以手指轻轻地朝段岭摇了摇。
耶律大石答道：“将主要兵力投放在城墙上我更不放心，窝阔台没这么聪明！”
中午的伙食改为ฦ稀粥。
“明知故问。”李渐鸿一本正经地说。
段岭从院内另一侧里，眼睛发红，追着李渐鸿跑，边跑边张望，直到เ父亲走远，他才抵在拐角里，揉揉眼睛，转身走了。
李渐鸿提壶，给二人斟ต了酒，先干为敬。
李渐鸿换上与段岭几乎一模一样的长袍，段岭看到镜子里的父亲，瞬间眼睛一亮。
段岭的人生遭逢此剧变，曾经的一切都变得陌生了起来。郎俊侠的讳莫如深，父亲的到来——一切都有了解释。
段岭听到“王爷”之称，登时震惊，望向李渐鸿时，李渐鸿却丝毫不为所动，说：“这是我儿。儿，上前拜见空明大师。”
“驾！”
李渐鸿答道：“辽太|祖以上京为都，设上京路为十九路中ณ的一路，南方แ所到之ใ处，便连着信州ะ，从信州再往南走，便是长城了。”
“他们一定会追上来的。”段岭一听就知道李渐鸿想用武力冲过去，紧ู张地说。
“好。”拔都下定决心说，“咱们走。”
段岭虽在名堂读书三载，平日里却结交甚少，又受郎俊侠所托，所住无非僻院，接触同窗的机会不多，唯第一天认识的蔡ກ闫、布儿赤金与另一名偶尔与他一同罚站的赫连博熟络些。
段岭只得慢慢地放开了手。
“还行。”武独说，“其实他看不起我。”
段岭又问：“为ฦ什么เ？”
“很久以前的事了。”武独悠然道，“我有个ฐ师姐，叫寻春，她和我一样也会吹相见欢这首曲子，是我师娘教的。师娘从前有个老情人，就是赵将军。”
“你师父呢？”段岭问。
“很早就死了。”武独皱着眉，“炼了些长生益寿的丹药，信了不知哪来的方แ子，合了些汞，把自己给吃得平日飞升了。”
段岭很想笑，却碍着武独的面，不敢笑出来。
“上上任帝君。”武独说，“今上的爹，那位在去年驾崩的太上皇，也是信了这一套，成天在宫里头炼丹ล吃药，求仙问道。”
段岭心想那是我爷爷，不过我也没见过他的面，对他没多大好感，随你编排就是了。
“你为什么会跟着赵将军？”段岭又问。
“因为ฦ师娘死了。”武独说，“辽人打进长城，我与师姐便分了家。赵奎招揽我，让我替他干活，师姐则到上京报仇去了，现在也不知道活着没有。”
段岭想起了寻春，没敢告诉武独，当初的事他还有很多未曾想清楚。
“这个刺๐青也是你师门的吗？”段岭跪坐起来，好奇地看着武独脖ๆ子上的刺青，武独侧头瞥他一眼，段岭便伸手去翻他的领子，将领子扯下来点，想看得清楚些，武独脸却有点红了，不自然地拉好领子，看也不看段岭，随手一指榻上，示意他坐好别乱动。
“嗯。”武独漫不经心地说。
“叫什么名字？”段岭问。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武独不耐烦道。
段岭说：“满足一下我的求知心嘛ใ，朝闻道，夕死可矣。”
武独答道：“白虎堂。”
段岭说：“没听过。”
武独：“……”
武独看着段岭，段岭马上讨好地说：“是我孤陋寡闻，所以才请教武爷嘛。”
“知道镇山河吗？”武独说，“想你也不知道。”
夸你胖你就喘，段岭心想，还得意起来了。
“是一把剑。”段岭说。
“是的，一把剑。”武独说，“这把剑就是白虎堂铸的。”
昔年大虞山河破碎，乱世飘零，长城外胡族进犯，无名刀流落世间，被胡族带走，锻为数把剑，分予各部族。最后则是西川白虎堂的一名汉人侠客“万里伏”在三个夜晚里连杀匈奴四部ຖ落统领，夺回后再次铸为一把，交给持有玉璜的李氏后人。万里伏在西川ษ建立了一个游侠组织，称作“白虎”。又将一身武学传授给四名弟子，令他们追随镇山河拥有者，光复河山。
十三年光阴，最终大陈建立，万里伏也功成身退，三名弟子各自离开了刺客组织“白虎”，虽有传授技艺，却始终铭记万里伏的训诫，但凡武功传承者，都须在身上刺一白虎刺青。
那是属于刺客的震慑，也是“侠以武犯禁”的潇洒，象征着哪怕乱世烽火，万民倒悬，这些凌驾于律法与政局之ใ上的，藏身于江湖中的杀手势必将再次出现，以个人逆天的力量去干涉国运。
万里伏自然是十分强势的，就连其名字也是一把带着光彩的古剑“乘胜万里伏”。他除了培养出四大弟子，各传承他一身技艺以外，还将山河剑谱与虎啸山林拳教给了李家。
于是四名弟子相忘于江湖，身上却各自带着白虎刺青，师徒一脉相承，而武独的师门，当年则是万里伏最小的弟子。
段岭听了半天故事，只觉诧异无比，毕竟这些江湖的秘辛极少有人知道，当年父亲更未曾朝他细说。
也就是说，四大刺客都是白虎的后人，而武独的师承，则学会了最重要的技艺毒。
“所以。”武独随口道，“师娘生前一直记得这一责任，师父去得早，她亲手为我刺๐了这个纹身，不过传承了这么多年，走的走，散的散，也去得差ๆ不多了。”
“为什么？”段岭不大明白，问，“什么เ责任？”
“下毒的责任。”武独说。
“下毒的责任？”段岭莫名其妙。
武独说：“你不懂的。”
“告诉我吧，我真的想知道。”段岭的直觉感到这很重要，期待地看着武独。
武独想了想，朝段岭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有没有人是天生的武学天才，最终强大到เ功夫独步天下的地步？”
“有。”段岭点头道。
“我只见过一个人。”武独说，“就是先帝，当然他已๐经是皇帝了，不可能对他下手，除了他呢？”
段岭很想再听武独说一下父亲，武独却认真地朝他解释道：“不是先帝，也会是别人。总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人，甚至白虎四杀里面就有可能ม诞生出一个强绝天下的高手，他可以随时杀掉任何人，却不受江湖规则的约束。围攻他，他能逃掉，一对一单挑，不是他的对手。强到无法约束的人，一旦ຆ作恶，便将为祸苍生。”
“这倒是的。”段岭承认，越强大的人一旦坠入心魔，作出的恶也就更可怕。
“所以到了无法制裁é的时候。”武独说，“下毒，就是最后的办法，一个人哪怕不吃不喝，也要喘气，最后的责任，就是用毒去解决一切不受控制的残局，收回名剑。”
段岭这下彻底明白了，武独最后说：“为什么三名弟子都离开了当年的组织，而我们还在，正因为我们才是白虎的正式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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