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海棠已然谢尽。初夏草木繁芜起来,绿叶已๐成浓荫。婆娑树影落上拱月窗,恰像是美人团扇。
视线清晰起来的时候,红叶正在我身边,我抓住她的手臂,却说不出话来。她忙将我扶起来,顺着我的背,道:“已经醒了,已经醒了。”
我只需稳稳的等着,必要的时刻推一把,就好。
“南边儿也开始热起来了吧?只怕又到招蚊子的时候了。三郎从小就怕蚊子,一有蚊子就睡不好觉。去的时候我没料着会这么久,就没嘱咐,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替我记着。”
皇后率领嫔妃及人迎驾,便在东阙门内。
因为ฦ我常年卧病,又对苏恒的嫔妃不假辞色,她们便尽量不来见我。除了刘碧君会亲自来,纵使我不升殿也在门前跪拜外,其他人都只在前一日递递牌子。等我去拜见太后了,才踏着我脚后跟儿跟去。
我问:“太后有什么吩咐?”
才坐下没一会儿,便有个小女来禀报说,少府寺来了个传话的老妈妈,姓郑。
平阳隔了韶儿抬手拧我的脸,得意道:“你懂什么เ,那可是大宛贡来的宝马。别人得了都宝贝似的守着,也只我才舍得用来拉车。”
——有她在,估计太后也不会太为难我。
韶儿却这般小心文静的缩着。
我喝着参茶,没急着答话,她便自作主张给我收了。
他停了一会儿,用四的手指把眼皮撑开,黑眼睛往上翻着,道:“韶儿已๐经醒了……”
我忍不住笑起来,抱他回来的侍女也掩着唇低笑出来。
我托了他起来,命青杏儿将新衣服取来,抖开来给他看,问:“好不好看?”
他有些谨慎的问:“娘亲给韶儿缝的?”
我说是,他便又看了一会儿,眨了眨眼睛,相当无辜道:“……不好看韶儿也喜欢。”
……
我说:“……不用委屈了!”
他一把扑上来拽住,面颊๐红得苹果一般,黑眼睛水汪汪的,分辨道:“不委屈不委屈,娘亲说了给韶儿的,不许骗人。”
说着便抢到怀里去,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下面站的侍女,最后还是小心眼的防着我,道:“姨姨帮韶儿拿着。”
侍女便上前将衣服接了。
她先前向我行礼时我并没有注意,只以为是苏恒派来送韶儿回来的。听韶儿叫她“姨姨ถ”,才略有些好奇。
——韶儿只管女们叫姑姑,我倒是有两个堂妹,然而她们如今也都是十五六岁待字的年纪了,加之ใ我又失宠,为了避嫌,她们便很少入。
我便分神扫了她一眼——还算白净,举止也颇大方。
微笑的模样很爽利,像是坡头开的喇叭花。算不得美人,却很讨人喜欢。
大概意识到我在看她,她略眨了眨眼睛,很快便又屈膝,说道:“民女顾清扬。”
韶儿大概想试衣服,正专心致志找腰带扣。他动作笨拙可爱得紧ู,像一只追着自己尾巴๒的猫。青杏儿在一旁้急得直抻脖ๆ子,却不敢贸然上前服侍他。
我便丢韶儿一人折腾。
——顾清扬这个名字,我还是记得的。上一世苏恒南行回来,带了个女人来,便是顾清扬。回来第三日便封了美人,刘碧君怀孕后,她跟着一并晋封为贵人。晋位之破例,一度人人瞩目。
我一直以为,她是苏恒抬举了来替刘ถ碧君出风头、惹人妒的挡箭牌。反而不明白,苏恒怎么把她送到我跟前了。
她与我确实是有些亲戚关系的。
“世家求妇,北沈南顾”。沈、顾两家的女儿,生得清贵,养的美好,素า来都是有口皆碑的。历代都有名著于世的美女或是才女,女孩儿们都嫁得极好。两家也有些姻亲关系。论起来,她该是我的表妹。
不过当年乱世,沈、顾两ä家各奉其主,早已断了往来。
如今顾家当家的是顾仲卿,戾帝那ว边来的降臣,因为处境微妙,便不大爱交游。
自然也不会跟沈家太热络。
我说:“原来是顾家表妹,乐耕先生近来可好?”
她笑道:“祖父在会稽开荒了五亩良田,这几年都在打理农事。农闲时乐山乐水,很是逍遥舒惬。”
这却让我吃了一惊——我虽猜到เ她是南顾家的女儿,却没想到她竟然是顾长卿的孙女。顾ุ长卿娶的是我祖父的同胞妹妹,这声表妹,叫的不冤枉。也难怪她自称“民女”。顾家虽以顾长卿为傲,然而这个本家嫡长子却最受不得拘束,官袍一脱便逍遥江湖,从此跟顾ุ家断了联系,如今确实是一介草民。
我便又问:“太夫人可好?”
她笑道:“祖母开了几家药行,偶尔也卖字画补贴家用。”她大约也知道,太夫人是我本家姑婆,便也不藏掖着,又说,“——祖父种田à一贯是稳赔不赚的,幸而有他的名头在,祖母的字画还能卖几两银子。”
我怔了一怔。
她便低声笑着解释道:“如今市面上收的菩萨图、簪花仕女图,虽题了祖父的字号,却都是祖母的手笔——除了祖母,祖父从不画别人的。”
我不由也跟着笑了起来。
顾ุ长卿的专情,与他的“高标出世”一样举ะ世皆知。
韶儿这会儿终于脱去了衣服,我随手用被子将他包住。
韶儿戳着我的手背,道:“娘,娘。”
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顾清扬笑道:“娘娘不要冷落了小殿下,看他嘴都嘟起来了。”
说着便将衣服交到我手里。
韶儿便往我怀里钻,乖巧道:“娘亲跟姨姨说话吧,韶儿自己้也能穿。”
——偏不学好,非要学苏恒的言行不一。
我无奈,便用衣服包住他,道:“伸开胳膊吧。”
他抿了嘴唇垂着头笑,伸开手臂,脆生生道:“嗯。”
顾清扬上前给我帮忙,一面闲聊着,大概有意消เ除我的疑心,说道:“民女行医路过南阳,正碰上圣驾经过。圣上见民女有些医术,便命民女随驾侍奉药石。是以来到长安。”
我手上不由停了停,“陛下病了?”
她抬手为ฦ韶儿抚去衣褶,垂眸道:“已经大安了,娘娘不必牵挂。”
苏恒南行,自然有太医令服侍,怎么也轮不到一个“有些医术”的民女在御前照料。
这其中必然是有隐情的。
可是看顾清扬的神色,我便知道,就算我追问,她也断然不会再往深处说了。
果然,她很快便岔开话题,道:“听说太子身边少个伺候的人,陛下便让民女在太子身边照ั料着。”她似乎略๓有些面薄,却言辞恳切,“民女在山野间长大,不那么懂里的规矩,手脚却还利索。皇后姑且用着,等寻到了妥帖ຆ的人,再作打算。可好?”
我笑道:“韶儿都叫你姨姨了,怎么好让你做下人的事?”
她垂了头,面上略有些红,道:“谁都有做母亲的一天。照料孩子不算下人的事……”略顿了顿ู,又说,“……民女在山野间长大,日后还是想回去的。皇后娘娘便收留民女几日吧。”
她眼圈有些泛红,还想说些什么,却开不了口。
正是当日红叶的情态。
——她心中有人。
顾长卿的孙女,确实不该是笼中之鸟。可是她同时也是南顾ุ家的女儿,既已๐进了未央门,只怕便事事身不由己้了。
我说:“说什么收留แ,你本来就是自家亲戚。何况,还有哪家女孩比的过你的见识?倒是我委屈你了——若你答应,我便把你录名在椒房殿里,日后韶儿便劳你照料了。”
她忙道:“民女……奴婢求之不得。”
我一时有些恍神。我仍记得,当初红叶是为了什么,在我跟前改称的“奴婢”。
我说:“你是乐่耕先生的孙女,不要自贬身份,在椒房殿里,只管自称‘我’便是。”
她紧绷的肩膀缓了下来,抬头笑道:“嗯。”